一

　　父亲燕喜，字子乐，生于清光绪三年（1877），卒于1960年，享年84岁。父亲自幼勤奋好学，于光绪二十一年18岁时考中秀才，光绪二十二年经祖父燕英烈的友人举荐，进祁县大德通票庄（财东乔姓，是现在全国著名旅游点“乔家大院”的主人）学做生意，直到五十多岁时因年老体衰辞商归里，在票庄前后达31年。
　　清代，大德通票庄生意十分兴隆，主柜（总号）设在祁县，全国各大城市、商埠设有支庄（分号）。父亲被录用后，起先是留在了主柜，经过数年的学徒生涯，积累了一定的经验，且人品可靠，遂从第七年起，每年受命到外地支庄巡查督办（查庄）。曾到过汉口、成都、重庆等地，其任务主要是考察了解支庄大事，查对账目，考察在位人员的表现和工作实绩。从第十六年开始先后受命到西安、正阳关、济南等支庄当老板，直至回归故里。
　　父亲虽系秀才，能写会算，但初进大德通照例是当小伙计。那时，工资待遇叫做“吃劳金”。父亲第一年得银子二两，第二年得四两，逐年增加到第14年得劳金一百两。年劳金一百两就达最高限额了，之后，只有办事能力强、表现突出者，才可跃向新台阶，顶身股股份，份额是十厘，也叫一股或称全份。若能顶上身股要比吃劳金待遇优厚得多，即可与财东的银股一起参与红利分配，三年一分红，且地位也随之提高了，称谓老板、掌柜。这是众伙计所向往的。父亲从第十六年开始顶生意（身股）五毫，过五年加一厘，民国十六年（1927）辞商归里时，身股为二厘五毫，共得银洋8000元，这笔钱是他在大德通辛劳31年的总结算。
　　父亲回家后，担心社会动荡，银洋贬值，觉得置房买地较之踏实。遂在交城城内买得宅院两处、在城北坡底村一带买下良田二三十亩。

二

　　当时社会，在一流商号里当伙计步履是艰难的。小伙计必须站柜房伺候掌柜：端茶倒水提夜壶，跑腿打扫听使唤。凡有来客，先上前打门帘，然后给客人打座，恭恭敬敬递上烟袋，左手扶住烟袋杆，右手点烟火，再沏茶倒水。然后看活行事，无事一旁侍立，听候使唤。
　　父亲自幼读书，在家时每日坐在炕桌旁念书写字。来到这里，柜上有规矩，凡是掌柜或客人在，伙计不得坐下，每天要在柜房里站十来个小时，几天之后腰酸腿困，两脚和小腿都肿了起来，仍要抢着干活，不敢偷懒，半年之后才慢慢消肿，练就了站柜房的功夫。
　　大德通号规极严。品德方面，教育同仁重信义、贵忠诚、本勤俭、和为贵。戒律定有数十条，必须遵守，如：不准徇私舞弊，不准弄虚作假，不准酗酒赌博，不准吸食鸦片，不准在外娶妻纳妾，不准私寄银钱衣物等等，违者按情节大小论处，轻者责令改正，重者辞退出号。那时找个理想的职业谈何容易，众伙计生怕丢掉这个“金饭碗”，所以都是循规蹈矩，兢兢业业，日间各务其事，夜晚收市后勤于学业。当时柜上请有一位文牍先生，专门教授古籍名著文字、打算盘及一些业务知识。伙计们每晚要在先生的指导下精写仿字半张，中楷四周配写小楷，有时应先生命题撰写文章。练习最多的是发往各支庄的业务信函，如：有一件业务项目，掌柜将内容要求先详细讲述一遍，然后二三十个伙计各自构思写成正楷文稿，交给先生过目，先生从中选出最佳篇推荐给掌柜，经掌柜点头之后便可作为正式文稿采用。有时掌柜或先生稍加修改，再交伙计抄成正楷，掌柜过目后发往对方。除此以外，还须练习打算盘，先生念账，大伙一齐往下打，最后看谁打得快打得准。票庄从上述这些做法培养、发现、选拔人才，加劳金，顶生意。众伙友竞争意识激烈，专心致志，不敢丝毫懈怠。

图① 父亲27岁时，在大德通票庄留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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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父亲在大德通期间，票庄生意兴隆，能在这里做事，挣钱多，生活待遇优厚。大德通柜上的生活更使一般人羡慕不已。一日三餐，掌柜老板们每天中午有酒有肉，冬天午饭顿顿加黄酒，还加两个火锅，一个是猪肉火锅，一个是羊肉火锅，各取所好。主食多是面食，花样繁多，有剔尖、拨鱼、拨面、涮面、拉面、擀面、圪垛儿、撅圪塔、压河捞、肉包子、扁食、烫面饺子、羊肉饺子、肉火烧、脂油饼、油糕等等，十天半月不重复。早饭晚饭一般是稀饭，冬天时早饭另有油茶、面茶，配有各种饼子：太谷饼、孟封饼、炉食、薄脆、糖墩墩、肉墩墩、火烧、卷子、馍馍等等。那时没有电铃，开饭时大师傅前院后院叫喊大家，而伙计们常是慢慢腾腾、拖拖拉拉，其用意是等掌柜先吃完走开之后自己再去。天天如此，掌柜很生气，父亲到柜上的第二年，开饭时由原来大师傅前院后院地叫喊改成“发梆”（木制空盒子，用木棍敲打，响声可传至数十米外）。“发梆”之后，伙房有了时间限制，过时不候，这样一来，众伙计只好按时到，只是和掌柜在一起吃饭感到十分拘束，不敢自由说话，悄悄吃完赶紧离开。
　　大德通人员的衣着穿戴也十分讲究，属当时一流风貌。掌柜、老板更是阔气，一年四季穿绸着缎。夏天穿绸丝长衫短衫，面料多用纺绸、串绸、春绸、宁绸、湖绉、线绉、石罗、夏布、玉水绸等；冬天常穿长袍、马褂、坎肩、呢子大氅，面料有贡丝缎、织锦缎、提花缎、软缎、德国缎、铁机缎、礼服呢、直贡呢、双丝格、海胡绒、栽绒、平绒等。面料花色古雅别致，有团花、散花、一串莲、干枝梅、富贵不断头等。我们幼时曾看到父亲参加亲友的婚礼时，就穿着他当年在大德通时穿过的菜青色提花缎羊皮长袍和枣红色栽绒提花缎马褂，或海蓝色提花缎灰鼠皮长袍、栗色栽绒提花缎坎肩，甚是别致好看。父亲走外时所穿衣服都是在当地请裁缝制作的，做工十分精细，棉衣里絮的丝绵或棉花像擀下的毡子一样平展，穿起来合体又舒适。
　　大德通有探亲规定，凡柜上人可三年一回家，回家住半年。具体执行是二年半一回家，回家住半年。不论是回家探亲或是受命到外地查庄，走平川是轿车接送，走山路多是骡拖轿，有时也坐架窝子，民国以后也乘过火车，一应花销全由柜上支付，几十年都如此。

四

　　父亲自幼生活在农村小城，未见过大世面。来到大德通后，处处是新的感受。尤其是头次过大年，对那隆重阔气、豪华讲究的情景印象深远，久久难忘。
　　一进腊月，尤其是十五以后，全庄上下就忙碌起来了，整理环境，置买年货，擦供器，贴对子，从早忙到晚，直到除夕深夜一切就绪，张灯结彩焕然一新。按照习惯，除夕夜再困大家都不睡觉，叫做熬年。天亮之前，掌柜伙计都长袍马褂换上了新衣服，准备迎接新年的到来。
　　迎新年仪式从拂晓之前开始。第一件事是接财神。这时，天色黑洞洞的，伸手不见五指。全庄上下数十人由掌柜领头，每人高举一把香火，明晃晃的如游龙一般十分壮观，四周鸦雀无声，只听到大家的脚步声和呼吸声，掌柜带领大家前院后院转来转去，依次向福禄寿三星、天地爷、土地爷、门神爷等诸神位烧香磕头，掌柜口中念念有词，不外乎祷告财神多多关照来年好运。这项仪式完毕，随即返回柜房大厅，厅内灯火辉煌，香烟　缭绕，如入仙境。宫灯五彩缤纷，桌上点燃着一溜数十枝蜡烛，每枝足有一斤重。大长桌上供奉着财神的牌位。牌位前面供着七个大“枣山山”，　上面按着大红枣，每个约有三尺高，都是用上好的白面蒸制而成。除此以外，还摆着其他供品，有糕点、蒸食，有用白面制成的桃榴佛手，还有水　果、鱼鸭各五盘。上述供品按类各排成一行，行行整齐。柜上所有人员论资排辈，依次每人敬一炷香。喜庆忙碌，但又秩序井然。天将拂晓，掌柜　带大家一起走向院里。院子里又是一套摆设，院中心摆有大供桌，供桌上是玉皇大帝和各位众神牌位，牌位前面供奉着和大厅内同样的供品。所不　同的是，这里还供着一个足有磨盘大的“团圆枣山山”。院心里摞着除夕下午众伙计用柏树枝叶堆集而成的旺火。掌柜吩咐最年轻的伙计去点燃。　　父亲是头一年来柜上，受命点燃，觉得格外有趣。旺火点着了，噼里啪啦，火焰丈把高，照得满院通亮，象征着来年生意像火一样旺盛。掌柜带领大家一面说着“旺！旺！旺！”，一面在供桌前行大礼三跪九叩首，烧香敬纸。完毕，天将亮，即开早饭。饭食极其丰盛，摆八碗八碟，主食是扁食（饺子）。劳累了一年的众伙计，今日倍感轻松愉快。大家喜气洋洋，有说有笑，所谈之事，不外乎在这里过年的喜悦与情趣。
　　早饭之后，掌柜发给每人一吊压岁钱，一吊钱约重九斤多。吩咐值班人员留下，其余伙计可自由行动，直至初九到班，初十开业，年年如此。

图② 父亲在大德通票庄，时年38岁。

 
图③ 清光绪三十年（1904），燕喜之父燕英烈、之母王氏、三弟燕爵的合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