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4年2月至1905年9月,日本与俄罗斯在中国满洲(时称我东北地区)进行了一场残酷的地域争霸战。因为中国人把Russia音译为“俄罗斯”,简称“俄国”,而日本人则译为“露西亚”,简称“露国”,所以,此役被日本人称作“日露战争”。
本来,在19世纪日本幕府时代末期,俄罗斯被音译为“鲁西亚”。但随着明治维新的成功,日本综合国力大增,民族主义思潮汹涌,把朝鲜半岛视若本国的屏障,进而把中国的满洲也当成了自己的外围篱笆,于是,就与扩张至远东的“鲁西亚”有了无可回避的利益冲突。以旭日之邦为荣的日本人便不无恶意地把“鲁西亚”改成“露西亚”,其灵感或源自中国乐府诗句“朝露待日晞”,即清晨的露珠终会被冉冉上升的太阳烤干。要知道,在长达一千多年的历史中,日本皇室、贵族和武士阶级一直把“汉学”(日本人称汉字和中华文化经典)当成必修课,所以,明治时代的每个上层人物自幼即熟读中华典籍,熟悉汉语诗词。
明治时代,“露国威胁”成了明治君臣心头祛之不去的梦魇。
早在1895年春,在中日甲午战争(日本称“日清战争”)中获胜的日本,凭《马关条约》攫取了中国的辽东半岛、台湾和澎湖列岛,并索取战争赔款2亿两白银。但在该条约尚未生效之际,俄国联手德国与法国挺身而出,劝诫日本归还辽东于中国。迫于俄国太平洋舰队近在咫尺(驻符拉迪沃斯托克,即海参崴),无力与三国对抗的日本只好“饮恨”接受“奉劝”,增索三千万两白银后向中国归还了辽东半岛。此即日本人引为奇耻大辱的“三国干涉还辽”事件。
从此,沙俄向远东发展的“东方政策”,与岛国的以满洲和朝鲜为本国“利益线”(安全屏障)的“大陆政策”开始正面对抗。当年,日本主流报纸曾以中国典故“卧薪尝胆”为题刊发社评,反映了当时日本举国上下以俄国为假想敌的复仇情绪。日本政府把从中国索取的两亿三千万两白银的战争赔偿大部分用于了军备,并开始急剧扩军。
1896年6月,即甲午战争结束一年之后,中俄两国在莫斯科签订了《御敌互助条约》。两国共认的潜在敌国为日本。因该条约内容从未公之于世,故一直被世人称为“中俄密约”。
1897年11月,按“中俄密约”的约定,清国邀俄国派军舰驶入旅顺港,以防御侵占胶澳(后改名青岛)的德国远东舰队北犯京津。翌年开春,俄国强租旅顺口和大连湾二十五年,旅顺港自此成为其太平洋舰队的第一基地。为保护军港和舰队,俄国不惜斥巨资把旅顺建成了“东方第一要塞”。随后,西伯利亚大铁路修进了满洲。该铁路为世上最长的铁路,其中国段时称“东清铁路”,即民国时所称的“中东铁路”。铁路开通后,俄国的兵力和军火就可以快捷地从欧洲运抵东亚的辽东半岛。
俄国的步步东进,更刺激了日本的民族主义情绪和备战气氛。日本陆军已从“日清战争”前的六个师团迅速扩增为十二个师团。海军则加紧组建“六六舰队”,即以六艘战列舰和六艘装甲巡洋舰为组合的新型舰队,以期御俄于岛国之外。为守卫本岛,东京湾和大阪湾海岸安置了二十尊威力空前的巨型榴弹炮。
日军占领辽阳西门后的情形。摄于1904年9月4日。
在辽阳烟台(今属灯塔市)西北约十一公里的太勾一处衙门院内,第四军司令官野津道贯、闲院宫载仁殿下与德国皇族豪伦·奥利伦(音译)留影。摄于1904年11月7日14时。
1900年春,即中国干支纪年历的庚子年,中国北方爆发了义和团运动。在建的东清铁路遭当地团民和官军的破坏,数目不详的俄工程技术人员及家属遇害。借口“护路保侨”,沙皇尼古拉二世悍然派遣十五万大军入侵满洲。同年,俄国还与朝鲜王国签订密约,租借了朝鲜马山附近的海域为太平洋舰队停泊地,并获得了开发鸭绿江畔林木等资源的特权。义和团运动平息后,东清铁路迅速开始复建。
对日本人而言,东清铁路就是一把刺向自己的匕首。用日本军人政治家山县有朋的话说,就是“这条铁路每延长一寸,日本的寿命就会缩短一分”。因而,日本政府一方面进行外交斡旋,一方面加紧备战。为了反制俄国对满洲和朝鲜半岛的控制,1902年1月,日本与在远东有既得利益的英国缔约结盟。至此,日俄对撞已无可避免。
1903年3月,俄国公然违背与清国的约定,拒绝如期从满洲撤军,其控制满洲和朝鲜半岛的野心昭然若揭。而且,沙皇尼古拉二世不顾清廷的屡次交涉和各国的强烈关注,悍然在旅顺口设置了具有本国地方政府性质的“关东州总督府”,赤裸裸地表示出对中国领土的侵占之欲。接到清国的暗中求助后,日本主动与俄国开展谈判。但谈判数月,毫无结果。于是,日本君臣决意以举国之力发动一场战争,以期将俄国阻止于“利益线”之外。
1904年2月8日深夜,日本不宣而战——日本联合舰队远程摸来,偷袭了旅顺港,击伤三艘俄主力战舰。震惊世界的日俄战争就此爆发。
对这场在第三国土地上擅自挑起的战争,日本人称之为“征露之役”。
蛇子山(辽阳烟台东北约十七公里、沙河堡东南)北约一公里处,步兵第三十九联队第一大队警戒线。摄于1904年12月13日16时40分。
旅顺东港南岸被炸毁的战列舰。摄于1905年2月4日16时20分。
大清国无力阻止两个强邻在自己土地上的厮杀,只得无奈地像列强一样,宣告“局外中立”,并为两国划定了交战区:
……其中之金州、复州、熊岳三城及安东县街为指定战地;抑或西至海岸起,东至鸭绿江岸止,南自海岸起,北行至五十里止,为指定战地。
清国的《局外中立条规》,对本国人民和交战两国各有约定,可谓面面俱到。
对内,清廷规定如下:
本国人民不得干预战事暨往充兵役;
民间船只不得往役战国或应招前往办理缉捕转运各职司;
不得将船只租卖于战国或代为安装军火或代为布置一切及帮助以上各事以供其交战及缉捕之用;
…………
对外,中方告诫两国:
粮食柴草等一切日用之物,须该国军队自备与携带;
不得招募华民、匪类充当军队;
须将开战日期及在何处开战预先知照华官出示晓谕,俾人民知避,免遭兵祸;
两国开战后,凡因战事造成人民财产之损失,照公法应由战败之国认赔;凡无故造成人民生命财产损失者,何国所行之事,应由何国认赔。
事实上,随着战局的推进,战地被一再扩大,而在枪林弹雨中偷生和厮杀的人们,无论是大清臣民还是交战两军,均未履行这个《局外中立条规》。
像十年前发动“日清战争”一样,日本也于开战后在皇宫里设立了最高统帅部——大本营。大本营依然由参谋本部(陆军司令部)和海军军令部(海军司令部)的总长与次长、兵站总监及相关的参谋等组成,天皇的政治顾问元老和内阁的总理大臣、陆军大臣和财政大臣等不定期参加会议,天皇也亲自主持过御前会议。
从大案子山炮台正面胸墙上看壕沟内外。摄于1905年2月27日14时。
蛇子山东南方,第十师团步兵部队行进中。摄于1905年2月28日10时。
潘家台(奉天北东十六公里)西南端,第一军俘获的战利品。摄于1905年3月22日10时。
某大队卫生所前的合影。
偷袭旅顺港告捷后,日本联合舰队就将俄太平洋舰队的主力战舰堵在军港里,随后联合舰队司令官东乡平八郎受命悍然宣布封锁中国的黄海海面,阻断了俄舰撤回本国的海上通道。
2月10日,大本营组建了由近卫师团、第二师团和第十二师团组成的第一军,以军事参议官、陆军大将黑木为桢为司令官。经一个多月的准备,黑木为桢统辖第一军主力从朝鲜半岛登陆,经平壤抵达鸭绿江东岸。4月30日夜,第一军强渡鸭绿江,并于翌日清晨进入地面战场,与防守的俄军东满支队展开激战,当日即夺取安东(今丹东),随即经凤凰城(今凤城市)向辽东半岛腹地挺进。
3月15日,大本营组建第二军,编入第一、第三、第四、第五、第六、第八师团,和后备步兵第一、第八、第十四旅团,以及骑兵第一旅团。5月5日,庞大的第二军在军事参议官、陆军大将奥保巩司令官的指挥下,从大连东部的盐大澳一带登陆,占领大连后,迅速向北推进。
第二军占领大连的当日,大本营即组建了以攻克旅顺要塞为目标的第三军,以退役召回的陆军中将乃木希典为司令官。稍后,乃木即率第七、第九、第十一师团,和后备步兵第四旅团进入中国战场,第一师团和后备步兵第一旅团则在满洲由第二军调入本军。乃木军很快完成了对旅顺口的包围。
此时,俄军自国内源源增援而来,战事呈胶着状态。
为协调前方各军,6月20日,日本设置了满洲军总司令部,以元帅、参谋总长大山岩为总司令,以陆军大将、参谋次长、前台湾总督兼内务大臣儿玉源太郎为总参谋长。大山岩与儿玉源太郎的原职分别由元帅山县有朋和陆军中将长冈外史接任。随后,大山岩即率总司令部进入战区。
6月30日,大本营编制第四军,以军事参议长、陆军大将野津道贯为司令官,统辖第十师团、后备步兵第十旅团进入战地,原属第二军的第五师团在满洲编入本军。
之后,双方投入总兵力多达九十万人,在辽东半岛进行了若干场惨烈的会战。
日俄战争最终以美国总统西奥多·罗斯福出面斡旋而告停——在从欧洲出发的俄远征舰队全军覆没于日本的对马海峡之后,1905年6月9日,老罗斯福分别致电沙皇尼古拉二世和天皇睦仁,吁请两国立即媾和。两国君主响应了美国总统的倡议,于8月派出代表前往美国开始谈判。9月5日,日俄两国代表在美国东海岸的朴茨茅斯签订了议和协定。日俄战争,终于结束了。
掩埋俄军遗骸时的祈祷。
男扮女装的歌舞伎。
这场战争给日本、俄罗斯和中国带来的深刻影响,笔者在2019年春天出版的拙著《晚清三国》中已有详尽表述,有兴趣的朋友或可找来一读,此不赘言。
不过,也正因《晚清三国》的出版,让一直谬赏拙作的好友冯克力大兄约我去了一趟齐国古都临淄——这位《老照片》的主编告诉我说,那里有一位老照片收藏家刘云志先生,刚好得到一宗日俄战争的原版照片,希望我去为之解读。
于是,去年夏天的我和此时的您,就读到了这一百余帧原版的历史图像。
网络时代,让许多尘封在史料中的老照片呈现于今人面前。但网上的历史影像大都被时光浸泡得漫漶不清,有的甚至模糊得如雾霾笼罩,细节难辨。而且,更多的老照片仍躺在收藏家的库房中,尚未被人们重新解读。这本画册里的百余幅照片,都是原版的清晰影像,而且有的还是难得一睹的稀罕之片。第一单元里的写真,大都注有详尽的图说。如拍摄地点,精确到公里;参战部队,精确到中队;拍摄时间,精确到分钟。第二单元的照片,也都有详尽的英文注释。如欲浏览那一场决定了日、俄乃至中国命运的大战,此相册确属不可多得的读本,甚至称得上是善本。
战前的“佩列斯维特”战列舰锚泊在旅顺港。
俄国人占据的“亚瑟港”。
战场上唯一的女兵拍照数小时后阵亡。
通常人们误以为“写真”是日语,即照相或照片的意思。其实不然。“写真”是地道的汉语,其本义是逼真的肖像画,引申为对事物的真实反映,其近义词为“写照”。有例为证。早在一千三百多年前,唐太宗李世民还是秦王的时候,曾让擅长丹青的阎立本为他聘得的十八位博学之士作幅画,这幅画,就叫《十八学士写真图》。百余年后,唐代大诗人杜甫还写过“将军善画盖有神,必逢佳士亦写真”的诗句。九百多年前,宋代政治家与文豪王安石也有“死生难有却回身,不忍重看旧写真”的佳句传世。可见,“写真”是地道的汉语词汇。
自公元3世纪末汉学传至岛国之后,“写真”一词也被日本人记住,并借用在了千年之后的西方摄影术传入之际,成了拍照或照片的表述之一。19世纪中期,即日本江户幕府晚期,随着西方舰船的陆续来航,“银版写真机”“湿版写真术”“摄影”等新造日语开始出现在书面上。1862年(日本文久二年)问世的日本第一座照相馆,其名称就叫“写真场”。后来,“写真”逐渐成了日本人对照相或照片的统一指称。
1877年,日本最后一场内战“西南战争”爆发后,政府曾安排民间摄影师随军行动,并留下了若干张珍贵的历史记录。1889年,日本摄影者同好成立了“日本写真会”,其创建者,就是陆军陆地测量部的小川一真和小仓俭司等人。至1894年“日清战争”开战时,照相术传入日本已三十余年,陆军的那几位懂写真的测量官,自然而然地成了战地记者,他们被编入大本营设立的写真班,成了第一批随军出国写真的人。
十年后,日俄战争爆发,大本营照例设立了写真班,小川一真与小仓俭司均被招入其中并派往中国战场。本书第一单元里的大部分照片,就是他俩和他俩的同事拍摄的。
如今,随着我国的改革开放,“写真”一词又从日本回归祖国,被人们所接受,甚至成了有些新潮人士对人体摄影的代称,显然,这是对“写真”本义的异化。
特制烧水车,保障官兵的生命与健康。
日军从钟楼进入奉天城。
偌大的病房里都是洋护士。
开战以后,日本即聘请西方各大国的主流报刊派摄影记者随军采访。这些洋摄影师,戴上了日军颁发的“通信员”的白布袖章(上面还写着本人的片假名名字),自始至终,跟随日军,拍下了大量的照片。本书第二单元选取的四十五幅照片,即取自1905年由完美公司和安德·伍德两个公司出版的日俄战争相册。
因近年一直在闲散地解读晚清政局暨东亚地缘政治,所以,笔者才斗胆应老友之邀,为每一幅写真小作诠释,以资读者朋友了解这些黑白影像背后的纷乱历史,进而看出日本、俄国乃至中国历史走向的脉络。
一场“日清战争”(甲午战争),让日本成为亚洲第一强国。十年之后的日俄战争,则让日本跻身于世界强国之列。正因以国运相赌的以小胜大、以弱胜强的超乎想象的苦斗变为现实,才让日本的军国主义思潮空前高涨。激进军人一再突进,文职政府亦步亦趋,先把韩国变成了自己的附属之邦,进而在中国的满洲谋杀了北京政府的元首张作霖,数年后又发动了九一八事变,终于把日本绑上了失控的战车。在祸害中国和亚洲一些国家的同时,也让日本帝国走上了绝路,最终摔下历史的悬崖,从此覆亡。
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
以图为鉴,可以窥细节。
(此文是作者为《日俄战争——日本与欧美记者东亚争霸之写真》一书所写的序言。该书为李洁撰述、刘云志辑图,由山东画报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