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商州城关小学要举行建校百年庆祝活动,这些日子,就不免想到一些小学时候的同学。我的小学时期,距现在已经十分遥远。那时的学友,几十年间,有的星散四方,音讯全无;有的还在故乡,多少年没有往还,即使见了面,也未必能认得出来;有的,早早回家务农,受苦受难,与我们这些后来参加了工作的人之间,也有了无形的壁障,偶尔见面也会扭过头去,是自卑还是不屑,说不清的。
然而她的音容笑貌,却还清晰地在我脑海里,虽然除过两三年的小学生活之外,对她的后来,也生疏得很。她叫刘桂芳,城东边刘家塬人。白白嫩嫩的皮肤,圆脸上两个浅浅的酒窝,留着两条小辫儿,一个红花袄儿,由乡下来,拘谨生疏,不太爱说话,也不大爱唱歌,见人常低头羞羞地一笑,她是性子绵软内向的女孩儿,不像城里女孩儿大方开朗,那样疯跑疯叫。也因此和我们几个不大爱活动的男孩子倒投缘。那时候,小城里水果糖稀罕,大人也买不起,乡下孩子的她,常在口袋里装上妈妈炒下的又香又脆的玉米花,抓一把偷偷地塞到我的口袋里。作为回赠,我则把核桃仁剥下来,包入纸片,放点盐末,再用瓦片砸,核桃就成了薄核桃饼,喂她,她也吃得津津有味,特别是伴着玉米花吃的时候,更香更油。有的男孩子“欺生”,抓她的小辫儿,她眼含泪水,挣开,也不告诉老师,只告诉我,仿佛我有保护之责。其实她还大我两岁,应该称小姐姐了。桂芳小学毕业了没有,我已没有记忆。都是小孩子,虽然能玩到一块儿,但又没住在附近,彼此的去去来来,也就谈不到关注了。
大约七八年以后,我在故乡的中学上学,只听人说邻县山阳县剧团,出了一个有名的女演员,名叫刘桂芳,商州人。我想,这该不就是桂芳吧。但随即就否定了:桂芳是那样小时候就腼腆的孩子,唱不了戏的呵!谁承想,桂芳还真就是这位刘桂芳,还真能唱戏,而且唱出了名,名声满山阳,名满商州。听说有一次,桂芳的剧团到商州会演,遇到一位当年的小学同学,桂芳还问起我,说她在《商洛日报》上看到过我的一张木刻画,还托这位小学同学给我送过戏票。恰巧我不在家,戏票被别人抢去了。看来她倒还记着我这个小朋友。那时正年轻,也脸皮儿薄,在名人面前难免自卑:小时候耍大的小朋友,人家一下子就成名了,你呢?还在上中学, 不如一个女孩儿家!这样,也就错过了去旅馆看望桂芳的机会。
再一次听到桂芳的消息,是在1964年夏天,那时我已参加了工作,被分到远离商州的一个小县柞水县人民银行。这消息太坏,坏得令人不敢相信,令人心疼,但又不能不信。原来,像桂芳那样的模样才艺,不用说是山阳县的人梢子。这样的人,倘是别的,恐怕早已成家了:女孩子,又已二十五岁,在山里,在四十年前,已算得上是特大龄未婚青年了。但桂芳倒拿得稳,多少干部写情书,托人追,她不答应;多少人找到剧团,又炫耀又许愿,她也不答应。这倒也与她小时候的性格能契合,对终身大事,她沉着,她慎重,她不是轻狂的女人。她是要等一个真正能托付终身的人。她似乎也有了这样的意中人,一直来往,但也还没决定下来。那人在公安局工作,也是一表人才。才子佳人,应该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无奈男方的老人,死活不同意儿子娶个“戏子”媳妇。在沿袭几百年的世俗的眼光里,“戏子”本来是下九流,为人所不齿,特别是女艺人,多半是生活随便,水性扬花,逢场作戏,人皆可夫,是靠不住的。答应儿子娶了这样的媳妇, 将来难说不闹出红杏出墙的风流事,丢人现眼。就这样,一方面是儿子的非桂芳不娶,一方面是老人的决不同意。僵持不久,老人就自作主张,硬给儿子找下媳妇,而且一切准备停当:立即成婚。
婚礼那晚上,县剧团还在演出。桂芳没有角色,只是舞台监督。这时,那男子急匆匆来找桂芳,两人回到宿舍不大一会儿,观众就听到沉沉的“啪、啪”两声枪响。这枪声,是小城百姓几年间听到的第二次枪声。第一次在三年前的1961年7月,山阳县“三多”严重(即死人多,疾病多,外流人口多),三年间饿死417人,三个公社76户死绝。漫川农民聂文财杀妻而食,闻者震惊。所谓“共产风、特殊风、命令风、浮夸风、瞎指挥风”横行。直至聂某食人事发,省委地委派人来县查办,县委书记自知罪不可绾,走投无路,夜里拔枪自杀。落了个罪名是“畏罪自杀,自绝于党和人民”。现在来看,自杀殊不可取,风头过去,活路仍有。但县委书记以自杀来向多少死于饥馑的百姓冤魂谢罪,也值得尊敬。
谁能想到,这一次的枪声会轮到一个可怜的无辜的无助的女人?刘桂芳被枪打了,消息霎时间在县城传扬开来,剧团院里,挤满了来看热闹的,破案的民警,个个脸上紧张。小屋门已打开,几名公安人员在里边忙活。桂芳躺在地上,脸上已无血色,一双凤眼还睁着,血从胸口往出淌,不远处躺着一具男尸,身旁扔着一把手枪。男人是谁?就是那个穷追桂芳多年,又在新婚之夜跑出来的新郎。后来,公安局传出消息,说是男方先开枪打死了桂芳,再开枪自杀。又有百姓传言,那男人婚礼完后,跑到桂芳这儿,又纠缠婚事,桂芳说,你已是结了婚的人,再说这些有啥用呢?也劝他以后好好过日子,以前的事就到此为止。男方无望,就拔枪杀人。这是传言,实际上谁又知道发生过什么事。剧团死了女名演员,杀人者又是公安局的人,而且杀人后自杀,不管怎么说是丑事。县上领导也果断得很,当晚把桂芳草草掩埋在城外土坡上。第二天,桂芳的妈和弟妹,从商州赶来,扑上坡,把新坟挖开,看看桂芳,面目如生,拉拉胳膊,还能动。老妈哭得死去活来,围着的人也纷纷垂泪。“山阳一枝花”就此凄然萎谢在异地他乡!
这消息曾引得商洛多少人惋叹!也有人同情男方,说此人痴情,敢以身殉。但更有人质疑:痴情到公然拔枪杀死他痴恋的女人,更见其自私狠毒。桂芳那样的女孩儿,委身这样的人,以后会有好日子过么?有人怪桂芳不会来事,说话刺激了男方,才引来这杀身之祸,却也真是皮相之谈。在一个决心“我得不到你,谁也别想得到你”的杀人狂面前,你能让一个弱女子怎样才不刺激?才能活命?当晚活了过来,以后能活下去么?无路可走的哦!真的是红颜薄命,真的是天妒红颜么?
我那阵儿,也曾想过,桂芳不该到那个凶险地方去。你要唱戏,商州有的是剧团。即使到了那里,站稳了脚跟,又出了名,怎么就不设法调回来呢?当然,这想法也未必周全,即使调了回来,她也难安生:既被杀人者盯上,你就是调到天涯海角,也是厄运难逃。“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也真是经验之谈。
桂芳死时是二十五岁,后来地方的戏剧志这样评价她十年的从艺成就,说刘桂芳同志:“二黄女演员。应工青衣。陕西商州人。1955年入商洛新生剧团学艺(后交给山阳县为山阳新生剧团)。拜二黄艺人吕耕山为师。五十年代曾在二黄剧《蛟龙驹》、《软玉屏》、《七人贤》、《二度梅》、《鸳鸯谱》、《苦菜花》、迷胡剧《李亚仙》、《梁秋燕》等古典和现代剧中担任主要角色。尤以陈杏元、李亚仙、冯秀娟、二嫂等角色大得好评。她踏实肯学,做工细腻,演青衣稳重端庄;演闺旦柔情似水,眉目传情;苦戏唱来如泣如诉,感染观众,喜剧演来,活灵活现,满台春风。1959年在陕西省艺校学习一年,水平更有提高。1960年她在《断桥》剧中饰白素贞,参加陕西省青年演员汇演获表演二等奖并与尚小云先生合影,正当她青春英年为艺术事业做出更大贡献之时,死于非命,令人惋惜。”
桂芳死去四十三年了。四十三年也是不短的岁月,两代人,今后也不会有记得她的人了,除非他们在读县志和戏剧志的时候,才能知道他们那里有过这样一位名演员,有过这样一位死于非命的可怜的女演员。但认识她的人却会记得她,虽然她在这个世界上只生活了二十五年,但她确是把她的艺术才华献给了人间,她的生命是有价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