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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人的故事(下)
1996-01-01 00:00:00 作者:张永芳 热度:6577℃ 收藏


  回忆“文革”岁月,对我来说,是一件非常残忍的事。许多刻骨铭心的记忆,因为太惨烈太充满血腥气了,被故意尘封在心底,不敢去触动它。
  最令我痛心的,是在“文革”的最后一年,我的爱妻梅萍离开了我。

她是我的精神支柱

在“文革”里,妻与我相濡以沫,是我精神上的支柱。
  记得是1975年的秋天,“文革”已经进入了第九个年头,时局比较安定了。我回上海度假,那天下午正和梅萍并肩坐在沙发上说闲话,不知怎地忽然说起生死的事情。梅萍轻轻叹了一口气说,永芳,如果说死,我不能死在你的前面。你为人太老实,又是直肚肠,那些人情世故,你一直到现在也不懂,这些年如果不是我在一边经常提醒你,不知你还要吃多少亏!如果将来有一天,我走在你前面,我真担心你。没有了我,你该怎么办呀?
  是的。在“文革”的艰难岁月里,如果没有妻的精神支撑,恐怕我早已经离开人世了。
  有时我很奇怪,梅萍并没有读很多书,因为与我结婚,她读到高中就辍学了。后来因为孩子多,她又离开职业,回到厨房里,做了几十年的家庭主妇,可是她非常聪慧,世事洞明,人情练达,她的见识往往在我这个书呆子之上。

她向造反派大声抗辩

1968年,“清理阶级队伍”一开始,我就陷入极大的精神恐慌之中。
  那时,每天每夜,我都处于极度的精神紧张之中。白天我食不甘味,恍恍惚惚,彷佛行尸走肉;晚上更是彻夜难眠,有时倦极了,刚一入梦,又被噩梦惊醒。日日夜夜的不眠不休,把我折磨得奄奄一息。那一夜,我惊慌失措地从新安江跑到上海来。
  我的精神异常,梅萍很快觉察了。她日夜陪伴我,寸步不离。她本来有点小脾气,可到了这时,她没有半点怨言,只是为我担忧,为我着急,不断地开解我,劝说我。即使我一时听不进去,她也不失耐心,继续用各种方法劝解我,一遍又一遍。
  有时,她长时间地凝望着我,轻声叹着气,目光里流露出无限的怜悯和焦虑。我知道自己给家人带来许多烦恼,可是我已到生死关头,无法挣脱那种肝胆俱碎的恐惧和不安。
  过了几天,我不得不回杭州的单位了,梅萍又带着二儿子跟我一起来到杭州,到处陪我找医生看病。后来我不得不上班了,梅萍又叫二儿子每天早晨送我上班,傍晚再接我下班,以防我路上发生不测。星期天,她还陪我到西湖边上走走,让我放松心情。
  这样的日子只延续了不到半个月。
  1968年8月22日,我突然被造反派“关进牛棚”,不准回家。到了下班的时候,我的二儿子接不到我,急忙跑回家去告诉妈妈。梅萍立刻带着儿子赶到单位。
  我在“牛棚”里,听见梅萍在外面和造反派大声争辩,说我丈夫到底有什么问题,你们要他写交代,回家也可以写,为什么不放他回家?但是,造反派横蛮无理,对她恶声叱骂。梅萍也不示弱,说我丈夫什么都没有带,就是坐牢,也应该允许送一点东西的。造反派无言以对,只得同意。梅萍立刻赶回家,又匆匆跑来为我送来了脸盆、肥皂、厕纸、牙膏、牙刷、换洗衣服等等,还塞了十几元零用钱给我。看着妻子惊惶失措的脸,我心如刀剜。
  8月23日,造反派给我戴上的帽子,说我是“混进工人阶级队伍里的反动资本家”。当天,造反派在杭州、上海和新安江连续抄了我的三个“家”,并且随即宣布我“隔离审查”。接下来,是不断的批斗,不断的毒打,每一天都在人间地狱里度过。

她顶着酷日来工地看我

我被押往上海真如去批斗,批斗完毕又把我押到江湾的铁路工地上去接受“监督劳动”,在造反派看管下,从事最苦最累的重体力劳动,等于“变相劳改”。
  9月的一天下午,我正在炎热的太阳底下埋头干活,看守忽然走过来通知我,说有家属来看你。我抬头一看,看见妻子和二儿子向我走过来。我连忙迎上去,妻说,她一直在打听我的消息,前几天才知道我被押到上海的江湾工地来了,就从杭州赶回上海。妻又说,她带来一些换洗衣服,还有一点香烟点心等等,接着又问我,现在问题交代得怎么样?什么时候才能放我回家?听她这样说,我真是心如刀割。当时我的处境非常恶劣,但我不忍心把真相告诉她,只是沉默着点点头。临走时,梅萍又一再叮嘱我说,永芳,你千万不要想不开呀!千万不能自寻短见,一定要活下去!不管你发生了什么事,被戴上任何“帽子”,我都会永远等着你,不会和你分离。在那样严酷的环境里,妻的话,给我很大的安慰。
  之后,我有半年多没有见到妻子。
  在那半年里,我完全失去人身自由,置身于造反派血淋淋的“红色恐怖”里。每天每夜,欺辱毒打是家常便饭,甚至还被造反派“假枪毙”过。有时我实在熬不下去了,也想过用自杀来结束生命,一了百了,可是一想到妻子充满信任的目光和千叮万嘱的企盼,终于下不了最后的狠心。
  到了1969年春节以后,对我的批斗没有以前那么血腥了。那年4月,中共“九大”召开,听说要“落实知识分子政策”了。5月初,一个被称为“龚参谋”的造反派头目,突然来到新安江岭后铁路工地上,要我立刻整理铺盖,跟他到杭州的工程段总部去。我有点意外,心里升起一线希望,以为要放我回家了。可是到了杭州,这个“龚参谋”又把我关进了那边的“牛棚”。不过是换了一个地方而已,还是“隔离审查”。

图一 1966年冬,作者夫妇和三个儿子摄于新安江水库大坝前。
图二 残酷的岁月,令梅萍心力交瘁。但在作者心中,她永远美丽。
图三 1971年,获得“平反“后的作者与妻子的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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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拖着半人高的帆布袋

过了几天,看守通知我说,你家人来看你了。我走出“牛棚”,在传达室后面的一个小房间里看到了妻子。在场的还有五六个“文攻武卫”,口气凶狠地对我说:“有什么话,快说!只许说十分钟!”
  梅萍瘦了一点,头发也剪短了。在众目睽睽之下,她告诉我说,这半年多家里发生许多变化,大儿子高中毕业,分配到工厂当工人去了;二儿子初中毕业上山下乡,分配到安徽插队落户。家里都很好,不用担心。又说,半年没有见到我,看我的精神好一些,不像半年多以前痴呆呆的。趁一旁监视放松时,她又悄声对我说,自从我被隔离审查之后,单位里只发给家里每个人十五元生活费,其余工资都被扣发了。不过幸好她写信给香港的大弟张宗宪,现在他每个月寄两百元港币给我们,按照当时的汇率也有七十元左右,加起来,每个月的家用也有一百多,生活上不成问题的。我听了宽心不少,对大弟的解囊相助,很是感激。
  十分钟很快过去了。临别时,梅萍问我有什么换洗的东西没有,现在已经是春天了,那些冬天的衣物要不要拿回家里去洗,我说也好。
  冬天的衣物有一大堆,搁在关押我的那间“牛棚”里,发出霉味。梅萍带来一个大帆布袋,我把“牛棚”的衣物塞进去,足有半人高,沉甸甸的。妻是一个文弱女子,背不动,只能拖,走一步拖一步,非常吃力。我要去帮她,立刻被造反派厉声喝止,说不许出去,我不理,执意要去帮助她,可她怕我惹恼了造反派,对我不利,硬把我推开,说不要紧的,拖不动就慢慢拖,只要拖到门口,就可以叫出租车送到家里。
  我被造反派拦着,站在门口,看着文弱的妻子吃力地拉着半人高的沉重的帆布袋,一步一步艰难地拖着,渐渐远去,一直到她消失。我心里又难过又感动,这一年多,梅萍为我做出太多的牺牲,今生今世,不知如何才能报答她的深情。

她为我买来活虾鲜鱼

造反派把我从新安江押解到杭州来,是为了“定案”。5月,在造反派的逼迫下,我违心地写了最后一份“交代”。过了一个多月,造反派宣布对我解除“隔离审查”,下放工地,要我“在劳动中接受思想改造”,并且规定仍然不许我回家。
  盛夏,一个星期日的上午。那时我在杭州近郊的南星桥铁路工地从事重体力劳动,劳累了整整一周,正在宿舍里休息。从门外走进来一个人,我抬头一看,正是梅萍。
  我又惊又喜,问她怎么来了。梅萍说,她昨天问单位,他们允许她来看望我一次。同宿舍的那个工友很识趣,走到外面去了。梅萍从手提包里取出几个饭盒,笑着说,你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我打开一看,是几个精致的小菜,一碟是油爆河虾,一碟是红烧鲫鱼,还有一碟是素炒什锦,都是我以前最喜欢吃的家常小菜。
  她又悄悄从手提包里取出一瓶酒来,低声问我,你喝不喝?佳肴配美酒,我真是大喜过望。她为我倒了一杯酒,我一饮而尽,又挟了几箸油爆虾和河鲫鱼,吃得津津有味。
  梅萍说,这都是今天一大早到菜场去买来的,河虾和鲫鱼都是活的呢!我为她也倒了一小杯酒,她抿了一口,脸也红起来了。
  妻从手提包里取出一个烟盒,抽出一支香烟来,竟是三五牌的。我非常惊讶。她说,这是父亲抽剩下的,在整理父亲遗物时,她特意留给我的。我知道父亲生前最喜欢抽三五牌香烟,身边经常保持十几盒以备用。那些三五牌都是母亲或其他亲友从香港特意带给他的,他视若珍藏,每天只吸一两支,轻易不请人。见到这些父亲的遗物,父亲的音容笑貌顿时浮现在我的眼前,让我不由百感交集,一时默然不语。
  妻说,父亲去世后,她立刻打电报通知海内外亲友。在香港的母亲、大弟张宗宪、妹妹张永珍和小弟张宗儒等,都没有回上海奔丧;只有大娘舅、二娘舅及堂兄张永昌等苏州几个亲戚出现。整个丧事,都是由她一手操办的。墓地是大娘舅找的,在苏州近郊的七子山上,请风水先生看过,还算不错。妻又说,父亲去世之前没有一点朕兆,前一天她还去看望过他老人家,精神还算好,还关切地问起我的近况,问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家。 虽然我被“隔离审查”的事她一直瞒着父亲,可是父亲好像也猜出几分,一说起我就连连叹气。
  这是十个月来第一次不受监视的见面。十个月,这个家天翻地覆,发生了多少事呀!

她在大雄宝殿为我烧香

到了国庆节,我被允许回家度假两天。除了二儿子去安徽插队落户,全家总算有了一次团聚。大儿子在上海工厂里做学徒,也请假来到杭州。  他给我带来一罐熊猫牌香烟,那是当时市场上能买到的最高级的国产香烟,用他全月学徒津贴的三分之一(六元)给我买的,我颇感欣慰。
  那两天,我们去游玩了西湖,到著名的天外天餐馆叫了几个菜,吃了一顿,还到灵隐去朝拜大佛,妻子在大雄宝殿前面烧了几炷香,祈求平安。
  造反派对我的管制慢慢放松了。进入冬天之后,我被允许每周回家一次。每到周末,妻子一大早就起来到菜场去买我喜欢吃的荤腥菜蔬,又要为我洗一大堆从工地上带回来的脏衣服,忙里忙外,很是辛苦。几乎每周妻都买一只老母鸡,炖鸡汤给我喝,给我补身体。我不喜欢吃鸡皮和内脏,妻不舍得丢弃,总是吃了,后来她不舒服看医生,医生说她血压高,胆固醇也高,要注意少吃高脂肪的食物。我听说后,心里很愧疚。以后,我不许她再吃高脂肪食物了。
  1971年3月15日,我的“问题”终于定案。虽然我做人清白,又从来不过问政治,可是造反派给我的“结论”是:“对张永芳贩卖古物问题作严重政治性错误结论,属敌我矛盾,作人民内部矛盾处理,牟取暴利问题核实后令其退赔八百五十元。”什么叫“严重政治性错误”?我心里不服,要跟造反派论理,可是妻劝我说,忍一忍,好汉不吃眼前亏,将来总有一天会说明白的。
  说的也是,给我作出“结论”之后,立刻恢复了我原来的工资级别每月一百二十五元,又退还了“隔离审查”期间扣发我的两千多元工资。两千多元,在那时是一笔不小的数字,虽然这些钱本来就是属于我的,可是一下子多出来,全家生活得到很大的改善。
  从1971年下半年开始,我们的生活相对平静。虽然我的头上还戴着一顶“严重政治错误”的帽子,并且被下放铁路工地,从事的还是繁重的体力劳动,但比起前两年的凄风苦雨、朝不保夕的日子,我已经心满意足了。
  1972年初,我回上海度假,一进门看见家里多了不少东西,沙发、电扇、电唱机、无线电等等。妻子说,这是文物商店归还的部分抄家物资。除了古玩之外,差不多都归还了。不过抄去的那些棉被棉胎,他们都没有归还,说找不到了,要她写了一张“捐献书”了事。

图四 重获自由后的作者(前排中戴帽看报者)回到了工地,但仍被监督劳动。
图五 1975年初,作者夫妇在苏州留园。
图六 梅萍在家里包馄饨。

她忽然发烧总是不退

1973年,我终于结束了下放劳动,回到杭州工程段总部的技术室,恢复了工程师的工作。
  不久,在香港的妹妹张永珍,忽然写信说要来上海,接着很快就来了。兄妹相见,说了许多阔别思念的话。之后,还一起到苏州七子山父亲坟上去扫墓。
  过了几个月,在香港的女儿放暑假来探亲,二儿子从安徽赶回上海,全家团聚,非常高兴,一起去游玩了苏州、杭州,还拍了多少年来第一张真正的全家福。
  1973年,在安徽插队落户的二儿子,经我想方设法,转到杭州附近的萧山来,虽然户口仍在农村,但离家近了许多。接着,为他在农村造了一幢四十平方米的平房。之后,他与一个同在农村插队的女同学结了婚,婚后一年左右,他告诉我们,媳妇有了身孕。我和妻子都很高兴,想不到我们这么快就有了孙儿一代。那是1975年的冬天。
  1975年初,妻提议到苏州去过年。那年春节过得非常热闹,见了岳母和许多舅兄弟以及不少亲戚,去玩了狮子林、拙政园、留园、西园等等名胜。年初一,苏州下了一场难得的鹅毛大雪,漫天飞舞,小舅是一个摄影爱好者,为我们拍了许多精彩的雪景照片。
  可是到了夏天之后,妻觉得身体有点不舒服,先是发现盗汗,接着又有点低热,人也瘦了。到了秋天,妻发了一次高烧,送医院后,医生说需要留医,于是住进了医院。那是上海一家很好的医院,而且妻有一个远亲在医院里担任护士长,上上下下的人缘很好,因此妻在医院里得到很好的治疗和护理。
  可是,妻的病情却不见好转,而且好像越来越重,几乎每周发一次高烧。我非常忧虑,但是又丢不开杭州的工作,只能每周往返沪杭两地,一到上海,就赶到医院里去陪妻,看着梅萍日渐消瘦的脸,我心痛万分。
  在工厂工作的大儿子那时身体不好,正好请了长病假在家,不久在萧山的二儿子也来到上海,他们两个忙里忙外,轮流买菜煮饭,送到医院给他们妈妈吃,轮流服侍妈妈,有时妈妈发高烧,他们就通宵陪夜,睡在妈妈病床脚下的地板上。
  到了年底,远在英国的女儿回来了,一下飞机就深夜赶到医院看望睡在病床上的妈妈。女儿那时正在英国读书,突然放弃学业来到上海,虽然我为她的孝心感动,但心里总有点奇怪。
  她怎么会患上绝症?
  女儿回来的第二夜,大儿子忽然对我说,要开一个家庭会议,有事情要告诉我,我说好的。三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围着一张桌子坐下,脸色都很凝重。大儿子说,妈妈患了绝症,病名为“恶性网状细胞增生症”,是一种非常少见的血液病,目前还没有找到医治的办法,据医生说,随时可能危及生命。

真是晴天霹雳!

我被震得脑子里一片空白,半天说不出话来。
  大儿子告诉我,妈妈的病,是从小腿皮肤上一块铜钱大的红斑发现的。那块红斑,我也知道。那是今年春天妻子从萧山二儿子那里回来之后,她告诉我的,说小腿上出现一块圆形的红斑,不痛不痒,只是手摸上去有点烫感。去看过几次医生,医生说没有关系,过一阵就会褪去的。我也就没有放在心上。大儿子说,他也没有把妈妈腿上的这块红斑看得很严重,不过总是有点不放心。妈妈有个好朋友在市皮肤病防治所,陪妈妈去那里看,找了最好的医生,看过后说不能肯定是什么病,也肯定没有大碍。又去找了他叫她阿姨的那个远亲,到阿姨做护士长的那家医院找一个很好的医生来看,医生说从表面上看不出什么来,需要做一个切片检查。过了几天去看结果,医生看了之后大吃一惊,说出现严重的细胞病变,要立即入院诊治,不然会有生命危险。
  大儿子把妈妈送进医院。那时医院病床非常紧张,普通病人住院要排队等几个月,因为阿姨的关系,所以立即入院,而且住进四楼一间朝南的病房,相当不错。之后,大儿子写信给萧山的弟弟,弟弟闻讯之后,离开怀孕的妻子,立刻赶到上海来。他们兄弟商量之后,决定暂时不把妈妈的真实病情告诉我,以免我一时无法接受,发生意外。接着,大儿子又写信给香港的祖母、两个叔叔以及姑妈,要他们转告在英国的妹妹。女儿接到香港叔叔通知之后非常紧张,立刻放下学业赶回上海。四兄妹商议决定,不能再向我隐瞒了,要把真情告诉我。他们千叮嘱万叮嘱,要我在妈妈面前千万不能把难过流露出来,千万不能让妈妈产生一点疑心,因为妈妈直到现在还不知道她患的是什么病,能瞒她多久就瞒多久,让她在生命的最后岁月里能够保持平静的心境。

图七 1974年春,梅萍在苏州。
图八 1973年的全家福


她不能这样“消极等死”

 

我的世界,一下子坍了。我不相信这是真的,我不能面对这个现实。几个月之前还是那么健康、那么开朗的梅萍,怎么会患了绝症,撒手而去?我不能让梅萍离开我,我要想尽一切办法,千方百计,那怕只有一线希望,也要不顾一切地挽回妻子的生命。
  回到杭州后,我到处找朋友,托关系,终于被我打听到杭州的浙江第二医学院附属医院里有一位老教授,是专攻血液病的,他在专业医学杂志上发表过有关恶性网状增生症的学术文章。我想尽办法,终于见到了这位老教授。在我的真情打动下,他同意把我妻子从上海的医院直接转到二医的住院部,由他来主持诊治。
  我作出了决定,把妻转移到杭州来诊治。
  可是,几个孩子都不同意我的决定。他们说,妈妈的病不是普通的病,目前世界上还没有完全治愈的先例,即使那位二医的教授以前诊治过,但最成功的病例也不过是缓解而已,并没有哪一个病人经过他的医治完全恢复了健康。而且,妈妈从一开始住的就是上海这家医院,医疗设施和医生都是很好的,又因阿姨关系,受到格外的照顾,虽然没有治愈的可能,但总希望妈妈能够享受到较好的医疗条件,尽量延长生命,在一种安静舒适的环境里,度过生命的最后岁月。如果贸然把妈妈送到杭州去,那边的医疗和住院条件肯定不如上海,不是让妈妈白白吃苦?同时,妈妈的病情极不稳定,常常突发高烧,把妈妈从上海搬到杭州去,怎么搬?路上稍有差池,后果不堪设想。
  我理解几个孩子的心情,但是他们的理由说服不了我。
  我说,你们这样做,和“等死”有什么两样?这是一种消极的办法,我要采取积极的办法,只要有一丝一毫的希望,我也要为你们的妈妈去争取,无论如何也要挽回你们妈妈的生命!
  孩子们提出,春节将近,即使要搬,最好也是过了春节再说。我同意了。
  她过了最后一个团圆年
  1976年的春节,是全家最后一次过年团聚,在表面热闹的气氛下,却隐含着难言的悲伤。
  春节之前,我就向院方提出申请,要求春节期间让我妻子在家里度过。起先,院方不同意,后来经过那位护士长亲戚的疏通,终于同意放假三天,从除夕夜暂时出院,到年初三那天一定要回到病房。
  孩子们紧张地准备起来。他们买了彩纸带,扎满了整个房间,让家里充满了节日的喜庆气氛。又买了许多荤腥菜蔬,为年夜饭做了一顿丰盛的菜肴。到了除夕那天的上午,我和孩子们一起,叫了一辆出租车,到医院里把妻子接出来。下了出租车,我扶妻子进了家门,又把她扶到了床上。
  梅萍精神还不错(后来我才知道,院方为配合她回家过年,做了精心准备,事先用了许多药来抑制病情,防止出现突发病变)。在红木大床上,她半倚着枕头,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虽然天寒地冻,可是床上的被褥厚厚的,孩子们又用“汤婆子”把被窝焐得暖暖的,又松又软,让她感觉到非常舒服。
  团年饭,比以往的任何一年都热闹。我和梅萍,还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一家六口在除夕团聚,这是多少年来的第一次,本来应该是一件多么快乐的事,可是除了妻子之外,每个人的心里都压着一块大石头。孩子们故意造出欢乐的气氛,想方设法引妈妈开心。吃过年夜饭,他们又和妈妈挤在一起看电视有说有笑,虽然那时的电视节目都是清一色的革命歌舞,电视机也是九英寸的黑白电视,但即使在上海,那时也是非常稀罕的高档消费品。看了一会,有点腻了,几个孩子又找来一副纸牌,一起聚在床上围着妈妈,兴高采烈地打起牌来,还以一角两角为赌注,玩一个胜负。那天,妻子的牌运好得出奇,一直赢钱,玩得很高兴。一直到妻子玩累了,说要休息了,几个孩子才罢手。
  入夜了,妻安睡了,我却辗转反侧,不能入眠。凝视着妻子安然入眠的脸庞,我心里刀割一样的疼痛。入院几个月来,妻消瘦了许多,性情也有了许多改变。听孩子们告诉我,妈妈现在变得好像小孩一样,非常听话。只要是医生说的,无论怎么痛苦的医疗,她都能忍受,没有一句怨言。 吃了各种各样的药,她的胃口不好,可是每顿饭依然尽量多吃一点,增加营养。她只有一个愿望,顽强地活下去,争取早日把病治好,出院回家。 我每次去医院探望她,她总是说自己的病少,关心我的话多,总是说这些日子她入院了,没有她的照顾,要我自己多照料自己,不要因为她生病忙于往返上海杭州两地,太辛苦了,累倒了我就更不好了。等到她病愈回到家里,一切都会正常起来的。
  梅萍不知道她患的是绝症,她对生命还有许多希望和留恋,她要与命运搏斗。可是,命运却是如此残酷,要夺去她的生命。
  接着,是年初一、年初二。每一天,都充满了欢笑和隐藏在欢笑后面的悲伤。年初三到了,梅萍要回医院了,走出家门时,她恋恋不舍地环顾着房间,不想离去。可是,为了治好病,她又不得不硬硬心肠,回到医院里去。
  她走出了家。这是她最后一次回家。
  她终于撒手离我而去。
   过了春节,就是2月了。妻在医院里又住了几天,在我的一再催促下,梅萍的杭州之行终于启程了。
  真是大动干戈。我先办好了杭州二医的住院手续。梅萍的身体非常虚弱,从上海到杭州的路上,由六个人全程护送,除了我和四个儿女之外,还请了那个做护士长的亲戚一起前往。我想办法买了两张软卧(当时的软席卧铺,只有高级干部才能享受)和五张硬席票,再请医院派急救车把妻子从医院直接送到北火车站的月台上,由我们抬上软卧车厢。火车开了四个多小时,到杭州后叫了一辆出租车,把妻子送进医院的病房。
  第二天,那位教授就来了,对梅萍做了初步检查,然后制定了医治方案。我对教授充满了希望。四个孩子在病房里轮流陪伴妈妈,从白天一直到深夜。而我也一下班就赶到医院看望妻子,经常向医生问长问短,希望哪一天会突然出现奇迹,妻子恢复健康。
  可是,我的希望落空了。
  仅仅过了二十几天,梅萍的病情就恶化了。到了3月5日,她受尽了痛苦,终于撒手而去。
  仿佛天昏地坍,我顿时失去了精神支柱。我忘不了妻临终时那一汪充满哀怨的目光,也忘不了她断断续续的话:“都是你……”
  或许,都是我的错。如果不是因为我过于坚持,或许梅萍还会多活一些日子,而且,她也不会受路途颠簸之苦和简陋病房所带来的很多不便,  她的最后岁月或许会过得很安详很舒适。可是,我的初衷是为了治好她的病,为了让她早日恢复健康。谁知道会发生急转直下的陡变呢?
  过了几天,妻安葬了,安葬在萧山离二儿子所在村庄不远的山峦上。妻生前一次说笑话时说过,她最怕火葬。现在妻走了,无论如何我要满足妻最后的一个愿望,让她平平静静、完完整整地入土安眠。
  墓地,背靠山顶。山上树木葱茏,环境幽静。山脚不远处,横亘着一条大江,那就是著名的钱塘江,江水浩浩荡荡,奔流不息,仿佛我无穷无尽的思念和内疚……
(全文完)

图九 1968年,梅萍和妹妹梅琳在苏州北寺塔。
图十 1975年,作者夫妇在萧山次子插队时的家门前。
图十一 1975年春梅萍在家中。后面是刚凭票新购的九英寸黑白电视机(售价三百元人民币)。
图十二 钱塘江边埋葬着作者永远的痛,梅萍在那里长眠不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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