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发奎（1896～1980），国民党陆军二级上将，字向华，广东始兴人。1925年冬任国民革命军第四军第十二师师长，北伐战争攻占汀泗桥、武昌作战中，因功升任被誉为“铁军”的第四军军长。抗日战争期间，先后任集团军总司令、兵团总司令、战区司令长官、方面军司令官等职，参加指挥过淞沪、武汉、昆仑关等战役。
　　可以说，一代名将张发奎几十年军旅生涯中，在柳州的几年是他颇为清淡的日子。
　　桂南会战之后，原来负责广西战事的白崇禧被降级，调回重庆军委会任军训部副总参谋长，第四战区司令部进驻柳州，司令长官张发奎管理广西军政。1940年9月，第四战区一分为二，广西方面为第四战区，广东方面则划为第七战区，余汉谋任司令长官。
　　日军退出桂南后，没有什么战事，各部队又多他调，第四战区只剩下夏威的十六集团军；十六集团军之下，又仅有贺维珍的三十一军。张发奎在跟朋友闲谈时说：“我这四战区是三代单传呵！”语至幽默，遗憾之情却溢于言表。他的《抗日战争回忆记》也将这段时光称之为“战况沉寂时期”，但是他说“在这个平静时期，我们也做许多平静的工作”。
　　第四战区长官部驻地在柳江之滨的蟠龙山麓。江边隐蔽的一艘长约二十米的中型木艇，是张将军惟一的水上公馆。张发奎在这里曾接待过“铁军”老军长、时任军委会桂林办公厅主任的李济深夫妇。1942年，北伐时的战友叶挺被软禁桂林时，应将军之邀在艇上盘桓数日，还在纪念周上作了一次勉励官兵抗战的简短讲话。
　　跟许多著名人物一样，在外人眼里，张发奎多少有些被神化的色彩。后来成为著名历史学家，当时是位青年军官的黄仁宇路经柳州时拜访了张发奎。他在回忆录《黄河青山》中追记说：

　　他个子不高，相当瘦，动作敏捷。不幸的是，一位伟大战士的魅力，就像剧作中的英雄一样，需要舞台来烘托，这可不是远离战场的一间小平房办公室所能做到的。张将军出来见客时毫不做作，当着我们的面揉眼睛，似乎刚从午睡中醒来。他的勤务兵端茶给我们。将军告诉我们，下级军官势必要走许多路，他年轻时，曾走遍中国的西南地区，没有一个地方不留下他的足迹。除此之外，整个拜会过程平淡无聊。但这次经验更让我相信文学界人士的力量及影响力。在大众心目中，英雄事迹要显得真实可以理解，前提是必须要有像田汉这样富有创造能力的艺术家，才能在纸上以浪漫和节奏感重新安排英雄的丰功伟业，最重要的是要有扣人心弦的舞台效果，例如吴淞江上乌云低垂，强风刮起长江上的波涛，战旗飘扬，战马嘶鸣等等。

　　张发奎的烟瘾很大，其程度有“一支到底”之称。所谓“一支到底”，就是每日凌晨起床之后，滴水未进，便开始抽烟；这第一支烟，要用一根火柴点燃，之后，便一支接一支地抽，使烟火不熄继续燃烧，即使吃饭也不会中断。一日之中，从不再划第二根火柴，也不向人借火，直到睡觉时才停止。
　　张将军很爱那匹褐黄色的高头大马。不论寒暑，他都喜欢在凌晨跑马，极少间断。吴石参谋长也爱骑术，少不了双双驰骋，彼此角逐。一次，在附近小山下一块草地上，将军正在抖擞精神，两骑如飞；不意一团土碰上将军马蹄，当此风驰电掣之时，前蹄一栽，这一摔，虽以将军体质之强，也卧床半月不起。夫人每日亲侍汤药，用心护理。她还叫来新接手的马房刘副官训了几句。吴石参谋长本就性寡言笑，这时更是负疚感压抑心头，眉目不展。将军却无所谓，伤愈后依然见他骑着大黄马出现在升旗场上。
　　柳州社会上的一些重大公务、公益活动，张发奎也多出面主持。1940年8月2日，在公共体育场公祭壮烈殉国的第173师师长钟毅将军，张发奎主祭。1942年3月，他为增修的中山纪念亭及公共体育场完工撰写纪事碑文。6月，由张发奎、张任民等四十七人发起组织柳州公立育婴院。8月14日空军节，张发奎主持献金购买飞机活动，并带头捐款一万元。
　　张发奎在柳州的日子，正是广西方面较为沉寂的时期。军务之余，他接待了不少来往的人物。1940年8月20日，他在山洞里会见了南洋侨领陈嘉庚先生。《陈嘉庚回忆录》记载：

　　上午，张发奎将军均往一天然防空洞相会，该洞为石洞，可容数百人。张将军前年游欧，过新加坡与余相识，相见甚欢。余致慰劳后，问敌人战气如何？答：“退步不少，前未有投降者，近数月来往往三五成群自动来降，其厌战可知。”张君并称吴参谋长才干。又言共产党遇过苦景，他曾遇比共产党尤苦者。前在汉口来广州时，在路中全军经七天无盐可吃云。是晚设宴招待，到者数十人。筵终张君请余报告南洋华侨对抗战状况。余则将各属情形，及义捐、抵制、外汇，并组慰劳团回国意义，详陈一切。言终即过江来火车站，张君等多位来送行。

图1 张发奎戎装照
图2 第四战区司令部驻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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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几年，1932年淞沪抗战之役的名将蔡廷锴(1892～1968)几度过柳，当然都要来造访张将军。他们之间的交谊，既有官场上的讲究，更多的是常人之间的随和，以至酒座上的嬉闹。读蔡廷锴自传，真是让人开了眼界：

　　(1944年4月)九日早饭后，偕王君往伍公馆访覃武德、何世礼、陆满、张炎、黄昭、陈道行、伍千里诸友。拟联合欢宴张长官，聊报张公日昨逼醉之仇，并商讨席间各种应酬方法，俾得依计而行，所谈结果尚称完备，即发帖，于十日晚设宴于覃公馆。
　　是晚六时，人马即已齐集覃公馆，张长官昂然而入，眼如铜铃，微微一笑。他说：“你们今晚请客，九主一宾，是何意义?看来情势似有不佳，是否先行开过会来的?”何世礼漫然应之：“并无其事，且我们均为长官部属，安敢对长官有不敬之理。”当时，我们极担心张公洞悉我们计策，果尔，则未知如何应付。入席后，张公说：“我今晚不饮酒。”我们则异口同声说：“长官饮不饮，悉从尊意，但我们大家饮。”张公又说：“如果大家要饮，则由我指导。”于是他便将我们分三组，每组每人饮一杯，如有一人或二人不饮者，须该组负责饮完，各组如此。酒至半酣时，我们似有失败不支之势，幸而何、覃两君竭尽九牛二虎之力，代替我们不能饮之友军，向前冲锋。形势已略好转，而陈道行君已经避席外出，吐完复来，共同支持此紧张局面，愈闹愈凶。此时张公似有醉意，遂往小便，回来后，其神情已欠宁。何君低声说：“各位不能饮酒之友军，亦应向前冲锋。”张公素知我闻酒即醉，亦鼓起勇气上前向其致敬一杯，一口气吞下，次则轮至张炎，道行等亦与余同一步骤。在座友军，谁甘名落孙山，而张公素性亦不肯示弱，越饮越多，最后胜利终属于我。张公已醉得乱七八糟，口中喃喃作唱，走近火炉旁边，手舞足蹈，其余各人亦颇具醉意，怪状百出，惟无张公之甚。诸友目击张醉，无不得意洋洋，遂嘱彭副官小心服侍长官回去，各人恰似戏台上战胜归来之小武一样，放大喉咙来一句道白：“得胜回朝!”这样你一声，我一句，怪态百出，殊形可笑。

　长官司令部驻地内有个军械库，属于军政部管辖系统，中校库长是何应钦的侄公子。此库保管几万发炮弹和三千斤炸药，储藏在蟠龙山东面的一个大山洞里，洞口紧对着特别党部。1941年6月下旬，阴雨连绵，山水奔泻，因司库员疏忽，水溢进洞，炸药受水浸，起化学反应，洞口喷出白烟，昼夜不息。但是这何库长仍然麻痹大意，眼见喷了几天烟，一天比一天浓，他才打算将炮弹搬出。由于为时已晚，洞内温度高，人不能进，他竟索性不理了。张发奎知道后，天天派人询问，副官处也几次去人了解，而何库长总是那一句：“没危险！” 6月30日是扩大会议例会的日子，上午8时开会。张发奎因山洞喷烟，时刻挂心，遂提前绕路亲去洞口，一看大惊，便把库长叫到面前，问：“有没有危险？”岂料这库长到了如此危急时刻，仍是连声：“没危险！没危险！”将军不放心地又追一句：“有危险，你负责？”何却满不在乎地回答：“我负责！”将军以为他定有依据，就不再问了，看开会时间快到，于是急急离去。陡听山崩地震一声巨响，刹那间天昏地暗，飞砂走石，蟠龙山笼罩在一片茫茫的硝烟中。张发奎脸色惨白，声音发抖，下令赶快通知卫生处救人！“快去把军械库长抓来，别给他跑了！”“快交代南卫门，不准军械库出去一人！”
　　清查此难，特别党部上校专员以下，死十二人，另轻重伤不计其数。望着那堆聚集拢来、焦头烂额的残缺尸身，将军含泪说：“我不杀库长，对不起你们。” 即将爆炸情况急电军事委员会和军政部。何应钦担心侄子性命不保，一面表示从优抚恤死难官兵；一面着将该库长解送重庆。张发奎想到，库长一解军法司，命就保住了，那还行！
 　　在一次讨论会上，有人考虑到何部长又是参谋总长，不好硬顶。将军恼了，把桌子一拍问道：“怎么?我十二条命，抵不上一个库长?他既亲口保证没危险，为什么先将自己家眷搬走？”与会者听后默然。此事拖了很长的时间，终于在柳州把这个库长处决了。
　　桂柳失守之后，张发奎把战区主力撤退到柳州西面的宜山地区，部署若干道防线，阻击日军西进。11月17日，日军突破宜山防线。两军在怀远一线展开炮战。张发奎站在怀远桥头，用望远镜观察战况。敌军炮弹呼啸而来，不时在近处爆炸。夜幕降临后，张发奎才坐上指挥车从怀远向设于广西边境六寨的指挥所赶去。
　　公路两旁，躺着大群饥寒交迫的难民，哭喊声不绝于耳。张将军说：“我现在作这个回忆，内心仍不免辛酸万分。”可见这些情景给他的震撼。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在公路上茫然地对着寒冷、黑暗的夜空，发出一声声揪心裂肺的哭喊妈妈的声音。小女孩在强烈的车灯照射下摔倒了，张将军急令刹车。他跳下车来，扶起那小女孩，问她妈妈在什么地方。她说妈妈把她丢下自己走了，她不知道自己姓名，也不知道家在哪里。凛冽的寒风在小女孩可怜的脸蛋上肆虐，她被冻得嘴唇发紫，浑身打抖。张将军的眼圈湿润了。他把孩子抱上自己的指挥车，带回家中交给妻子，给她取名“怀远”。很不幸，数月后这个小生命夭折了。
　　另一幕让他刻骨铭心的悲惨景象是。11月27日，日军进抵距贵州边境仅二三十公里的南丹镇。这天，美军第十四航空队奉命出动B-29 轰炸机轰炸南丹、六甲地区的日军。可是，机场指挥处却把六甲错译为六寨。于是，挂满炸弹的B-29飞机，带着错误的命令，从成都地区的机场腾空而起，向广西北端飞去。六寨，长不及三里的街市上，麋集着数万难民和许多后方机关人员。张发奎的第四战区指挥所也设在这儿。当十七架美军飞机出现在六寨上空时。镇上军民纷纷拥到街头欢呼雀跃。可是飞机低空掠过小镇时，却撒下雪片似的传单，接着就把炸弹一个接一个地丢了下来。顿时血肉横飞，哀声四起。张发奎的指挥所被一颗重磅炸弹击中；战区司令部所有的作战资料、文件，连同战区司令长官多年的日记，都化为了灰烬。在地动山摇的爆炸声中，战区司令部和附近部队的一个中将、两名少将、八个上校、二百多名中校以下军官、八百多名士兵，连同五千多名难民，做了冤死鬼。
　　年终时，张发奎奉最高统帅部的命令，率部集结于百色整军。作为第二方面军的统领，率部进行大反攻。8月15日，适在南宁的张发奎于夜间听到日本天皇正式颁布投降的消息：“耳边突然传来外面的一阵沸腾嚣叫的音响，继而满天爆竹的火光，在天空中交错飞舞。我即刻率领了所有的高级幕僚，携了两瓶威士忌酒跑到何总司令（应钦）的行馆，高举酒杯在大家狂欢中互祝抗战的最后胜利。” 8月21日，张发奎奉令偕美军联络部博文将军和第二方面军作战处长李汉冲，从南宁飞往湘西芷江，参加受降协商会议。
　　抗战胜利后，张发奎被派为广州地区受降主官。1945年9月16日，在广州市中山纪念堂举行的受降仪式上，他接受了日军司令官田中久一签署的降书。

图3  张发奎为《抗战四年》题词。
图4  张发奎在阵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