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6年“文革”大串联时,17岁的我和15岁的妹妹组成过二人长征队,由西安步行五六百里路走向延安,这事儿放在如今,有些难以想象,而那时候并不奇怪。
我俩到西安时,中央命令停止乘车串联,提倡步行长征。我们想去延安,在街上找了张红卫兵自绘的西安至延安的步行路线图就出发了。
步行开始的第一天我们走了五六十里,自我感觉还好。我觉得没什么可愁的,比红军长征,比八路军打游击条件好多了,不用背行李,走到哪儿都有接待站,好歹都能找到吃住的地儿。
路上遇到从延安返回的长征队,他们说,延安发一种纪念章,并拿给我们看:长方形,铸有宝塔山及背后放着红光的图案。我们羡慕得不得了。后来,又有过来的队伍戴着另一种纪念章,是火炬形的,比长方形的小,说是那种长方形的不多了,现已改发火炬形的了。我们急得很,生怕到延安赶不上发长方形纪念章的机会。
有人说走山路稍近一些,我们两人就离开公路大道上了山。究竟走山路近了多少里,到底也没弄清,反正后来算起来,原先那地图号称五百里的路线,我们是用六天走完的。
图1 二人在延安毛主席住过的窑洞前留影。
走山路开始挺潇洒,我还边走边作了一首诗:“层层高山迭迭岭,雾霭缭绕挺劲松。长征小将等闲过,万木丛中点点红。”后来就不行了,得借助拐杖。这东西不用还罢,一用便放不下了。不管多么累,我们始终没坐顺路的汽车,算是践行了“一定要步行到延安”的誓言。
一路宿营,都由各村接待站安排,一般住在小学校或什么地方,具体记不太清了。有一次,分配我们住到一户老乡家中,印象比较深刻。
图2 作者在延河边留影,背后是著名的延河大桥和宝塔山。
那天,还没进村天已黑透。我们两人走在山路上,心中不免忐忑。后面有很重的脚步声跟随,我们不敢回头看,只是脚下不由得加快了步伐。声音追上来了,向旁一闪,一个背着大柴火捆的老乡走了过去,没有搭话,但我们却放下了心。进村后,在村接待站等了一会儿,便有一个大婶来领我们。想来这村连小学校也没有。大婶带着我们七拐八拐,到了她家。男人不在,几个孩子在炕上偎着,大婶招呼我俩一起吃晚饭。
什么饭呀?黑红黑红的窝窝,不知道是什么面掺着做的,自腌的咸菜又苦又涩。我听说过慈禧逃难时“珍珠翡翠白玉汤”的故事,知道人饿了吃什么都香,可我走了一天山路,还是觉得这饭特不好下咽。不过大婶熬的秫米粥还挺好喝,我连着喝了几碗,肚子也就算饱了。
吃过饭,大婶去开会,几个孩子倒在炕上睡觉。我和妹妹也累了,和衣躺下,等大婶回来再“正式”睡。不知是几点了,她从外面回来,冻得嘴里哈哧哈哧的,进屋,先拽柴火,往炕洞里狠狠塞了几大把。她说很抱歉没有什么被子,大家只能将就着合着盖。当夜,上面撒气漏风,下面热炕烫得不得不来回翻身,真跟烙饼一个样。
这一夜很不舒服,没吃好,没睡好,但临走前,我们还是仿照老八路留下了饭钱,每人二角。大婶略推辞了一下收了,脸上很欣喜的样子。
走出村口,路边上站着村里的小孩子,他们长时间等在那里,向来往的红卫兵长征队要一样东西——《毛主席语录》。“给俄《语录》,给俄《语录》”,那陕北腔久久回响在耳际,至今未忘。
上学的时候,我们下乡劳动过,天津郊区的农村比不得城里,但基本的生活条件还是有的。后来插队,我去的是牧区,草原是另一番风情,另一番艰苦。中国最广大的农村什么样?陕北山村的一夜,难咽的苦咸菜,冷热难熬的土炕留宿,二角钱给大婶带来的欣喜,统统印在了我脑海里。虽然那时还没有“国情教育”这个词,但实际上,我已经上了一课,以至于多少年后让我回忆大串联时印象最深的一件事时,我就想起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