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刚开始的六六、六七年，因爸爸在一个地方当领导，我们家便首当其冲，很快遭到严重冲击。爸爸基本上不能回家，妈妈又身体不好，便给年幼的弟弟找了保姆，而她自己则带着哥哥投奔了亲戚，家里只留下了奶奶和当时只有六七岁的我。我和奶奶一老一小，在文革最动荡的年代，经历了那段刻骨铭心的艰难岁月。

也许是当时文革中发生的事太过激烈了，本还年幼的我却对那些日子里发生的许多事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当时不能让我理解的是，似乎一夜间所有的人都变了，尤其是我们的邻居。那些我视同长辈的叔叔阿姨，原本和蔼可亲的表情都不见了，一下子都变得冷眉冷眼，恶声恶气。我不能张家出李家进地随便串门了，甚至不敢和小朋友们玩了，否则他们会喊我狗崽子，欺侮我。街上到处贴满了给爸爸的大字报，我虽年幼，但爸爸的名字还是认得的。

最使我印象深刻的是，好些不认识的人时不时地冲进我们家里一阵吵嚷，随后又哄吵吵的甩门而去。邻居也有好些人戴上了红卫兵的箍，常常是一早起来就对着我们家喊：老太婆快出来，看你儿子的大字报！每次闻听此言，奶奶便一手拿个小板凳，一手拉着我挺胸昂头地走到院子里，不管他们在言语和表情里如何充满敌意，有时甚至是围了一院子的人，奶奶都毫不畏惧，有叫必到。“你们念吧，我不识字！”每次奶奶总是以命令的口气讲出这一句话。然后这些人便专拣大字报上那些对爸爸最恶毒的内容去念，在一些地方还常常念得怪声怪气。每到这时，奶奶都表现的一脸平静，坐在小板凳上不动声色地听他们一直念完了念够了念累了，奶奶才针对他们所说的内容开始反驳。他们说爸爸是资产阶级，奶奶便讲爸爸十三岁就参加了革命，一直跟共产党走到了现在的历史；他们说爸爸是修正主义分子，奶奶就讲爸爸艰苦朴素，和普通群众一同生产一同下地劳动。常常是奶奶一个人和一群人激烈地论辩。奶奶虽没有上过学，又来自农村，但奶奶摆事实讲道理，从来没有一点怯懦，而总是表现的大义凛然，理直气壮。人多她不怕，声高她不惧。她对自己儿子的所作所为充满了了解和自信。她遇事不慌沉着冷静，辩论中以理服人，义正词严，每次辩论都是以奶奶的胜利而告结束。每到这时，这些人便开始起哄谩骂，说你一个老太太什么也不懂，随后便泱泱散去。待他们都走了，奶奶才站起身，拍拍身上的土，拿起小板凳拉上我从容地回家。这一幕一再地重复，给我的印象太深刻了，让我至今记忆犹新。

奶奶虽没上过学，不识字，但她人生经验丰富，性格刚强，从不服输。文革中武斗激烈时，我们家常常是处境危险，但我却从未见奶奶惊慌过，有几次深夜我被奶奶摇醒，发现房顶上到处是脚步声，院子里也站了许多人，人声嘈杂，还夹杂有枪声。奶奶紧紧搂着我躲在门后，不敢开灯，不敢出声，那情景充满了恐怖。

一天晚上武斗正闹得厉害，有人来敲房门，我和奶奶万分紧张，后来才听清是姨夫。是妈妈让姨夫来看我们的，姨夫是连夜骑车近百里来的。他悄悄的来，又在半夜悄悄地离去，这给了我和奶奶极大的精神支持和安慰，让我至今都对姨夫充满了感激。

那时一到晚上，我和奶奶便早早熄灯上床，上床前我们一老一小拿扁担找棍子总要把门从里顶个严实。睡觉时奶奶总要让我睡在紧靠窗户下面，她睡在外面，以避免飞石枪子儿打进来伤着我。当时离我们住处附近有一个高音喇叭，每天晚上连续播放的就一支曲子，夜深人静时便会响起“抬头望见北斗星，心中想念毛泽东……”歌声悠扬，更使我们倍感凄凉。

奶奶一生清苦，可在她的晚年为了我们全家为了我，又经历了一场本不该她经历的文革苦难和惊吓，直到六十年代末文革最乱时期过去奶奶才离开我们回到老家。七四年我回老家看她，她还心有余悸地问我，你们那里还那么乱吗？我可再不去你们那了。当时我闻听此言，环顾奶奶住的寒窑破洞，不禁潸然泪下……

奶奶于七九年病逝。当时我刚入伍不久，竟没能回去奔丧。三十多年过去了，至今还常常想起和奶奶一起度过文革中那段惊心动魄的日子。

文革时期的奶奶

文革后期，1969年奶奶离开我们回老家时和我们弟兄三个的合影

(前排是小我3岁的弟弟。左边是我，是年9岁。中间是奶奶。右边是年长我3岁的二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