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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奶奶
1996-01-01 00:00:00 作者:郭建良 热度:7547℃ 收藏

 


  姑奶奶死了。这消息突然得叫我一时竟然没有悲哀。在我的印象中,姑奶奶总是微笑着的,不管环境如何恶劣,她总能笑对一切。
  记得姑奶奶是急急火火、跌跌撞撞闯进姥姥家来看我的。那是1974年,作为郭家三代单传的长孙,我第一次回到豫北老家,此前我一直和家人生活在遥远的黑龙江。姑奶奶听说我要回来,就时常来姥姥家打听消息。姑奶奶的五官颇为端正,皮肤白皙,衣着得体而又干干净净,头发也梳理得整整齐齐,一丝不乱,一点没有农村老妇人的随便和邋遢。与农村老妇相同的是,她也有一双尖尖的小脚。她在我的面前站稳了,喘着大气,笑着,不停地用衣襟擦眼角的泪,擦一下打量打量我,再擦一下,再打量,嘴唇抖抖地却说不出话。
  “还不快磕头,这是你姑奶奶哩!”姥姥拍拍我的头说,“这才是你家人哩,唉,就她一个了。”姑奶奶听了,扑簌簌地流泪,双手托起衣襟在脸上抹了一把,然后局促地笑,笑得难受而又难看。
那一年,我11岁,正是白纸一样单纯的年龄。
  姑奶奶住的房子低矮而破旧,像风烛残年的老人。不大的空间,只有姑奶奶一个人住,屋子里几乎没有家具,显得空空荡荡。我的到来使她高兴得像小孩子过年,小脚轻快地点着地,一趟屋里一趟屋外地为我忙活,嘴里还不停地念叨着:“这才是咱家哩,这才是咱家哩。”在我十多岁的记忆里,除了姥姥一家似乎就再也没有什么近亲了,没有人跟我讲过我们家族的任何事情。对她如此的热情和激动,我不知应该报以怎样的反应,只是呆呆地看着她欢天喜地地忙。姑奶奶很快就切好了手擀面,细细的、匀匀的,一会儿,一碗香喷喷的鸡蛋面就做好了,她并不吃,而是坐在我的对面一直微笑着看着我吃,脸上荡漾的满是幸福。
  老家的乡亲们爱听戏,每天收工后,人们就端着大海碗蹲在自家当街门口,边喝红薯稀饭边听高音喇叭里咿咿呀呀地唱。有一回,那唱声突然停止了。“噗噗噗”,喇叭里传出试话筒的声音,这是要讲重要事项的信号,很有几分威严。整条街上的人们立即停止了一切,侧起耳朵来听。“喂!喂!喂!吃罢晚饭以后,四类分子郭芝子……等到大队集合。”随后依然是咿咿呀呀地唱,人们照旧呼噜噜地喝。
  “芝子是你姑奶奶哩。”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从厨房走到当街门口听广播的姥姥不紧不慢地说。刚刚喝完一碗稀饭的舅舅起身阴沉着脸告诫我:“没事就别去她家了。”
  那个年代,“四类分子”是专政的对象、革命的对象,是被定性为“坏人”的一个群体。我自然不希望和自己有关系的任何人是这个群体里的一员,那以后,我真的不再去姑奶奶家了。姑奶奶似乎并不在意,甚至在街上相遇,她仍是远远地就看着我微笑,我却总是扭头跑开。然而,我们毕竟有着如此亲近的血缘关系,我在扭头跑开以后,总会躲到远处心情复杂地关注她。我发现,她在街上遇见所有的人都微笑。对别人微笑的时候,眼里没有泪;对我微笑的时候,却眼圈红红的,泪花闪闪的。
  姑奶奶的手极巧,能扎出栩栩如生的金童玉女和车马小人,无论村里谁家死了人,都叫她去扎。死者若是女的,人家又叫她给死者梳头洗脸。她很高兴有这样的机会,每到这时候,她就格外地卖劲,嘴上不停地念叨死者生前的种种好处,手上不停地把活儿做得一丝不苟。姑奶奶的热心与热情赢得了村民的信任,谁家有个大事小情都少不了让她帮着张罗。
  平时,总见她拎着一条布袋,跟在羊群后面,羊儿不时地摆动着尾巴,“噗噗啦啦”地拉出粪蛋蛋,她就一把一把地从地下捧起,装进布袋里,交到生产队记上几个工分。

图:1985年,作者为姑奶奶拍的照片。姑奶奶很少照相,她坐在藤椅上反复问作者:“这样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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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老家的小学借读,因为不在册,所以老师并不管我。那七八个月,我完全是个自由自在的孩子。没有任何人要求我做任何事情,也没有任何人禁止我做任何事情。那个时候,我不愿去上学,却热衷于去拾粪,交给生产队里也可以记几个工分,尽管工分兑换成钱要等到遥远的年底,并且也不知道十个工分能兑换几个钱,但我依然很有成就感。看着粪堆一天一天高起来,那种成就感远远大于考出个好成绩,给我的童年带来了乐趣。老家是矿区,来煤矿拉煤的驴车马车骡子车排得不见头尾,游走在车队两边随时准备抢粪的孩子也不止我一个。往往是一头牲口尾巴一撅,就会有好几个辍学的孩子高喊着:“屙了!屙了!俺的!俺的!”边喊边端着铁锨冲上去。往往是牲口还没有屙出粪来,孩子们的“战争”已经如火如荼了。
  有一次,我正用铁锨挑着粪筐踏着夕阳高兴而归,迎面走来一群羊,羊群的后面是拎着布袋的姑奶奶。她停下脚步,依然微笑着却泪花闪闪地上下打量我。
  晚上,姑奶奶来姥姥家,执意要我去她那里。她给我烧了热水,让我认认真真地洗了澡。睡觉之前,她把我的衣服仔仔细细地洗好晾在院子里。
  第二天,她带着我到马路西边的一个大镇子上,指着那里的学校、医院和街道两边的房子告诉我:“过去这都是咱家的哩。还有几十顷的良田哩,安阳城里还有咱的绸缎庄,水冶镇上还有咱的面粉厂,火车正在拉煤的那个煤矿还是咱家和人合伙开的哩。” 我惊得目瞪口呆。
  至今我仍然很钦佩她在那个年代仍有如此勇敢之举。也后怕她的“勇敢之举”可能带来的巨大风险。
一路上,遇到人她就立即转换话题。遇到老年人,她就大声地向他们介绍:“这是俺孙子哩。”还要在我已经干净平展的衣服上再扯一扯,拽一拽。人家睁大了眼睛好奇地问:“金海家的?娘啊,这孩子长这好啊!”(金海是我爸爸小名)然后姑奶奶就很乐意地回答他们关于我的种种问题。有的老人还要凑过来仔细看看我,然后感叹道:“娘啊,瞧那眉眼,很仿其昌爷啊!”郭其昌是我老爷爷的名字,老家的学校里进行阶级教育,反面教材里就有他的名字和画像——肥头大耳一副地主模样。姥姥曾笑着对写批判稿的我说过:“批吧批吧,好好批吧,看你批的谁,你老爷爷哩!”令我奇怪的是,老人们仍然习惯地称老爷爷为“其昌爷”。
  回家的路上,姑奶奶对我说:“去上学吧。你爷爷是燕京大学法律系毕业的呢,可惜年纪轻轻就死在了抗日战场。你爸爸在外边读书却赶上了跑‘老日子’(老家人管日本鬼子叫“老日子”),学校跑散了,学也上不成。你去上学吧!”
  深秋的一天,爸爸从遥远的小兴安岭来接我回去。爸爸在外面读书的时候就接受了共产党的思想,大部分同学坐着飞机去了国民党部队,他却跟着共产党人徒步去了山西。至今我也不明白,那时爷爷虽然去世了,可他在国民党军队里的朋友还在,父亲为什么不投奔国民党,而是走向以自己的家庭为革命对象的共产党队伍,而且从此就不再回家,以至于奶奶带领家人跟着国民党军队逃往南京的时候,为联系不上儿子急得失声痛哭。   爸爸也住在姥姥家,姑奶奶没有来看他,他也没有去看姑奶奶。
  乡村的月色是美好的,就要离开老家了,恋恋不舍的。我独自转到苇塘边,意外发现塘边站着爸爸和姑奶奶。就听姑奶奶说:“这钱你还是留着好好照顾孩子们吧,咱家的人一定要稠起来的……”爸爸说:“姑姑啊,我月月都有八九十元工资哩,照顾家用足够了,你就拿着吧。”姑奶奶说:“你们这一走,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到……”姑奶奶哭了,声音压得很低,生怕被人听见似的。
  从那以后,我不再整天傻高兴,我感到了人生的沉重。
  第二次回老家,是1981年,我上大学的第一个暑假。我径直去了姑奶奶家,她很高兴,颠着小脚咚咚地忙,似乎要把所有好吃的都做给我吃。有一次,她突然对我说:“去你姥姥家住几天吧,他们也喜欢你哩。”我说:“姥姥孙男弟女的一大家子人呢。”她诧异地看了我片刻,然后微笑,眼圈红红的,泪花闪闪的。
  姑奶奶有说不完的话,有讲不完的往事。每天晚饭后,我们俩就坐在院子里,她便开讲。讲爷爷、奶奶、姑姑、爸爸的许多往事,也讲她自己。有一次,讲到天明竟无倦意。
  兵荒马乱的年月,有一天,长期在她们家白吃白住的干部们和她爹——也就是我老爷爷——谈了一整夜的话,似乎是在动员他像当年赞助打日本鬼子那 样,赞助他们买一些武器弹药。第二天一大早,老爷爷就被带走了,她看到几个背枪的人推搡老人家,就大声喊道:他年纪大了呀,别那样对他!姑奶奶说:我是看到大事不好了,这样喊是给其他房里的家人报信哩。全家人死里逃生跑到了安阳城,非常时期城门关得早,恰好就把姑奶奶关在了城外。姑奶奶第二天进城,寻了三天不见家人,就又回到了老家,这才知道老爷爷被带走就再没有回来……姑奶奶讲得很平静,仿佛在讲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故事。
  最后一次见到姑奶奶,是在我参加工作以后的1985年。我请了探亲假去看她,她的气色比以前好多了,“红色恐怖”渐渐远离了这个豫北乡村,高音喇叭也不再喊她去大队集合。她拿出奶奶从美国寄来的信和照片:“瞧,他们跑到了美国。孩子们都是博士、硕士的,个个有出息。多好!”
  始终微笑着的姑奶奶走了。在74年的人生旅途中,她始终都是整齐、干净、开朗、乐观的,她没有给任何人在精神上战胜她的任何机会。
  很长时间我不能理解:为什么一个人有那么悲惨的生活,却保持着那么高尚的灵魂?后来我慢慢懂得了:高尚的灵魂与环境并没有必然的因果关系。一个柔弱女子,用她的微笑与苦难进行着顽强的抗争,捍卫着人的尊严。我没有资格同情和怜悯她,需要同情和怜悯的,倒是那个时代和那个时代里的我们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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