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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滋味
1996-01-01 00:00:00 作者:顾农 热度:4773℃ 收藏

  我的故家是个大家庭,弟兄姊妹有六个之多,我是老六。小时候我们家租住在江苏泰州城北一条幽静的巷子里,门并不大,里面却是前后好几进的大宅子,有两口水井,两个大门,还有后门——那是房东家用的;我们家住厅屋,外加几间耳房,这里仪门、火巷、花厅一应俱全,还有一个小园子,虽然不算是我们家租的,但也并没有外人进来。我家有单独进出的大门和单独使用的水井,两个天井,院子里一个,仪门到大门之间还有一个更大的。两个哥哥有时在这里踢球。仪门有一过厅,是下棋乘凉的好地方。
  房东姓方,是一家面粉厂的老板,外地口音,只有一个女儿。父女俩住三四十间房子,太冷清了;而我们家祖孙三代,孩子又多。据说方老太爷就是看好我们家人气之旺,我父亲又有很好的声誉,才租给我们家的,房租并不算贵。
  先前我们家确实很热闹,几个姐姐都非常出色,成绩好,能讲演,会演戏,二姐尤其是文章高手,还办过学生文学刊物呢。不过这些事当时我都不大了然。我比我二哥要小7岁,比上面的姐姐们更要小到十多岁,而且我小时候大约很糊涂,简直记不得什么事情了,只是看他们都忙得很,不大有工夫同我玩。
  比较有印象的只有两件事,一是大约在我4岁的时候就被送进一家私塾里去读书,这私塾就在我家斜对门,先生姓高,一把白胡子,人最和气不过。他有一个孙子和我同年生的,常在巷子中间一段铺着青石板、最宽最干净的地方一起玩。白天姐姐哥哥们都上学去了,我一个人在家很无聊,缠着妈妈讲故事,可惜她老是生病,也没有多少好玩的故事,尽讲些早就听滥了的,听得逼人耍赖。于是父亲决定把我送到高老夫子那里去上学——“关他半天也好。”
  这学上得很自由,我愿意去。什么时候到都可以,去了以后先磨墨,先生要求磨半点钟,要用劲磨,墨要拿得正,不能把墨锭磨歪了;磨好墨就趴在我那张书桌上描红,上午一张,下午一张。下午描完以后,就把两张一起送给高老夫子看去。他让我把每个字念一遍给他听,念对了就摸一下我的头,他不摸我就知道错了,重新念,如果还不对,先生就说:“你又玩糊涂了!”重新告诉我这是什么字,在什么话里头有这个字。接下来布置明天要描的一张,把上面每个字讲一遍,让我跟着念,念完就可以放学回家了。不回家再在这里玩一会儿也行。
  上午描完字还有好长时间才吃中饭,高老先生允许我在他家院子里玩,看蚂蚁搬家,拍皮球,滚铜板,但不许大声说话;其实只有我一个人,也说不成话。还可以在自己的座位上看小人书,但只能自己一个人看,不准别的学生看——他们岁数比较大,功课多,不能分心。中间随时可以回家:喝水,小便,洗手,都回家进行。我回家主要是洗手,磨墨和写字的时候很容易把手甚至是脸弄脏;每次回到家,总是外婆帮我洗,一面洗一面说:“看你脏的,学问又大了!”洗完给点好东西吃一吃,打发我“回学堂里看书去!”我的“学问”大约就从这时开始上道的吧。过了一年,高先生又教我算术,全用口算,不写,也不用做功课。
  外婆对我最好,她又最会做菜,比我妈能干多了。她一天到晚手脚不停,姐姐们劝她歇歇,或要给她帮忙,她老是说:“你妈妈小时候太苦,把身体弄坏了,还是我来。这点事算什么,你们念你们的书去!”
  印象深的还有,一天当中最热闹的晚上,姐姐哥哥们都回来了,吃罢晚饭就分两张桌子点起大煤油灯来做功课,几间屋子里到处亮堂堂的;父亲也在他房间里看书或者写什么东西。他那里少去为宜,一去他就会写几个字来考你,不管这些字高先生讲过没有;不去他就不问,也不教你认别的生字。两个哥哥偶尔吵闹,会被他训得鼻塌嘴歪。我在两张做功课的桌子之间来回窜动,问这问那,要他们帮我画张画,要像小人书上那样的。闹到他们嫌烦的时候,往往由二姐牵头,每人拿出一点零用钱来,凑齐了交给我,到街头上买点花生糖果来。我最高兴跑这个腿,买到手以后先尝一点,回家分六份,我那一份总比较多,吃完没有心事了,我也就困了,睡觉。他们什么时候睡我不知道,第二天起来的时候他们早就上学去了。
  大约因为老在临睡以前吃东西,我后来牙坏得很早,至今已经没有多少“嫡系部队”。
  可惜这样有趣而且热闹的时间很短。四九年以后,情况很快发生了大的变化。首先是二姐突然离家出走,到处找不到,父亲急得团团转,老是冲大家发火,妈妈躺倒了,眼泪不断;只有外婆不算太着急:“二姑娘是最聪明的,她不会出什么事情,再等等看。”后来才知道二姐怕家里不同意,悄悄地跟着解放军过了江,在镇江一家革命的报馆里当记者。过了一段时间寄回照片来,戴一顶八角军帽,又漂亮又神气。没多久大姐到上海读大学去了;三姐也去读大学,据说是革命大学,和一般的大学不同,没有读多长时间就去朝鲜打美国佬去了。知道二姐私自离家跑出去革命的时候,父亲很生了些气,说女孩子革什么命,还是应该读正牌的大学,她会出成绩的;但他很快就进步了,稍后三姐去读革命大学,他没有反对。他明白,反对也没有用,无非多一个出走的。我的两个哥哥,只相差一岁的老四老五这一对“难兄难弟”(父亲总是拿这句话批评他们,那时我不懂他们为什么都“难”,但不敢问,怕把自己也“难”进去)常有纠纷发生,父亲决定分而治之,让老五到镇江去读高中,交给二姐负责;老四虽在泰州读高中,但他自己非要住校不可,所以也不在家,只有星期天才回来。这时是1951年。



照片说明:
图① 1947年,作者和姐姐哥哥们在泰州的合影。后排左起:三姐、大姐、二姐;前左起:二哥、作者、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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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私塾关张,我已经7周岁了,于是进小学去读书,因为我字认得多,又写得好,还会四则运算,一进去就上三年级。级任老师说可以上四年级,我妈不同意,说不要把身体读坏了,于是我一出茅庐就算三年级学生。高老先生听说这事以后很高兴,逢人就说他教的学生哪一个也错不了。
  也就从1951年开始,我的生活就变得非常沉闷,前后十年。家里冷冷清清,我呢,上学,放学,做功课;吃饭,睡觉。惟一的乐趣就是看小人书,租书摊子的书全看了一个遍,于是又拣好看的再看一遍。因为人少了,我们搬了家,房子小得多,还是显得空荡荡的。外婆越来越老,妈妈身体越来越坏,先后去世。本来一个很热闹的家,就剩下我和爸爸两个人,人气一点也不旺了。因为人少,我有了一间专用的书房,称为“西轩”,将近十平米的样子。按说这里是西边的厢屋,但“西厢”二字显然不可用。
  那时还实行棺木土葬,我妈妈的棺材停在正屋里好几个月没有入土,父亲从来不讲为什么要这样,我也不问。同学有知道这事的问我怕不怕,我怕什么?——那是我妈。爸爸一天天老下去,他惟一的乐趣就是看信,看姐姐、哥哥们的信,更高兴的是看他们寄来的照片,我二哥在大连海军工程学院上学,穿一身学员军装,再神气不过,寄来的照片最多。我则得以集到了不少好邮票,其中有外国的(匈牙利)。我大哥在南开读了一年英语后被派往布达佩斯罗兰大学留学,这是爸爸最得意的事情之一。
  晚上我做作业,父亲看他的书。他一般只看线装书,他的藏书九成以上是线装的。看到得意处他就用一种特别的调子低声吟诵,听上去很有点古怪;他说当年他上私塾(他上过十年,读遍了群经诸史)的时候先生就是教他们这样读书的。读书读书,就是要读出来,能背出来就更好。
  爸爸从来不问我功课如何,成绩单拿回来也不看,要我读给他听。成绩比较好的时候,就在写家长意见的格子里盖上他最喜欢的一枚印章——据说出于某名家之手,名字我没有记住;如果差一点,则盖普通常用的那一枚。那时家庭作业很少,晚上没有事干,我就翻他书橱里的书看,乱七八糟地读了不少,先把家里所有的小说读了一个遍,其中有些能够与过去看过的小人书相印证,由此颇能感到读书的乐趣;后来觉得有些小说也没有什么大意思,就改读《古文观止》、《史记》、《世说新语》之类,《文选》和《庄子》也翻过几下,不认识的字和不懂的句子太多,就搁回原处了。读古书有不懂、断不了句的地方,去问爸爸,总能得到简明的回答。有时我对他的答案有点怀疑,他并不固执己见,要我查字典辞典,再加研究。《康熙字典》和《辞海》就在他的书案上,他自己也常常翻查的。
  许多书就这么半懂不懂地读了下去,所以后来学教科书里的文言文,觉得很简单,而老师却翻来覆去地讲,细细分析,好像并无必要,于是就常在课堂上偷偷看别的书;有一次被老师捉住,挨了批评,说三好学生怎么也不守纪律?老师还罚我讲一段,这难不倒我。讲完老师说:“很好。不过你可以学得更深入些,学问是个无底洞啊。”我始终记得他说这话时认真的神气。
  到1961年高中毕业的时候,班主任和语文老师都让我考北大中文系,而我却一心想学新 闻,像二姐似的当记者——这时她已经是新华社的名记者了。父亲随我的便,只是让我问一问二姐,该怎样填报志愿才对。自从我妈去世以后,他就有点老子无为而治的意思。二姐说当然读中文系,新闻有什么搞头?没有什么学问,文章只有一天的生命。我最相信她,于是就进了北大中文系。
  上中学的那些年我常常感到很苦闷,说不出什么道理来,总之生活很无聊。所以晚上常去看电影。父亲从来不反对我看,他平时很早就上床,这一天总等我到家才睡,有时还问今天的电影水平怎么样,我总说好看,他也就高兴了。其实有些电影并没有大意思。有时看完电影我也很想当个作家,写出自己的名著来,至少要比那些无聊的小说和电影高明。
  读了三四年古书,我变得老成有余,活泼不足,不会唱歌,不会游泳,不会打牌,什么都不会。不会玩也就不想玩。亲戚们都夸我文静,坐得住,能做学问;他们根本不知道我心里很苦,我也不说。


  

 

照片说明:
图② 1956年,作者家人在泰州。左起:作者、父亲、母亲、二哥。母亲怀中的女孩,是老人家的外孙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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