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记事起,就常听大人们说起二伯父的事情,说他是共产党空军里的人物,在日本留过学,当过东北航校的副校长,1958年飞机失事死了。每逢说到这里,大人都要惋惜半晌。
那年头,我只是在电影和画报上见过飞机,家族中能出个坐在飞机里死掉的人,对于我来说,是既神秘又神圣。只是奇怪父亲和伯父一奶同胞,伯父是共产党的大官,怎么父亲却做了国民党的军官,害得一家人受连累?稍大一点才知道,原来当卢沟桥炮声响起的时候,父亲也属于热血青年一党,原是要投奔延安的,结果半路碰上祖父在国民党军队里当大官的把兄弟,硬是把父亲留了下来,当然也怪父亲对国共两党认识不清,不知道国民党虽然也战死了很多人,打死了很多鬼子,其实却是假抗日。当然最后我们就成了“历史反革命”的家属。
大学毕业以后,我在我的堂姐、二伯父惟一的后人家里,看到了伯父自己写的自传,知道他从小在上海的中央航空公司做工,后来靠自己打工挣的钱和母亲(我的祖母)给的一点私房,去了日本亚细亚航空学校学习,结识了中共地下党员。抗战爆发,他就回国参加抗战,去了延安,被分到贺龙的120师做敌工工作,参加过百团大战,也经历过抢救运动。抗战结束后去了东北,参与筹建中共自己的空军,担任东北老航校的副校长。解放后,他还担任过解放军上海市军事管制委员会空军部的副部长。后来转入航空工业部门,先后参与过哈尔滨飞机制造厂、西安飞机制造厂的筹建工作,担任过北京南苑211厂的总工程师。1958年8月,在从北京开会回南京的途中,因飞机失事身亡。那时他是南京513厂的厂长兼总工程师。
图① 在日本留学时的伯父
图② 在东北老航校工作期间,伯父(前排左一)和战友们合影。
图③ 伯父所有照片中,这是最传神的一幅。#p#副标题#e#
在伯父的自传里,我这个曾经学过党史的人,知道了许多闻所未闻的党史秘事,譬如抢救运动是怎么回事,譬如中共的空军是怎么建立起来的,还知道了三年解放战争期间,朝鲜和大连起了怎样的作用,甚至还知道了在解放军兵围北平期间,中共的空军准备参战的内幕。但是,当我开始搜检伯父所经历的历史时,在我所见到的公开的历史文本中,却找不到他的踪影,东北老航校的领导名录中没有他的名字,有关空军历史的回忆录中也没有他的相关事迹,前年播出的一部反映老航校的电视剧里,更没有一点他的影子。伯父好像已经在历史中蒸发了,所经历的事情都化为了乌有。可是,我的手边明明有许多他当时的照片,还有一份盖有“中国人民解放军上海市军事管制委员会关防”四方大印的“命令”(任命书),上面,伯父的名字跟同被任命为上海市军管会各部部长和副部长(那时每部只有一名副部长)的沙千里、曾山、刘少文、许涤新、孙冶方、顾准、张爱萍等诸多大名鼎鼎人物的名字排列在一起,
我知道,任何一个历史阶段,都有根本留不下名字的参与者。有些人明明是共产党的烈士,但在家乡人的记忆中,可能还是一个国民党的壮丁。我知道,献身战场,而来不及留下姓名的人,绝不是一个两个。但是,伯父已经活到了可以保存档案记录的年代,且已具备相当的级别,为什么依然被湮没了呢?按道理,这个世界上还应存在他的档案(当然我看不到),还有认识他的人,甚至他昔日的同事老友。我殷切地盼望,熟悉和了解他的人,能通过《老照片》编辑部和我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