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是我的祖父去世十周年。或许是我从小与祖父相处时间太久，或许是我的性格与祖父有许多相似之处，直至今日，我还常常在梦中与祖父促膝长谈，每每醒来，总是泪流满面。翻开祖父遗留的相册，看着从青年到老年时的祖父的容貌，回忆如流水，连绵不绝……
　　祖父周安道，字国桢，1921年出生在一个基督教牧师家庭。我的曾祖父当时是潍县一个基督教堂的牧师。至于曾祖父是什么时间入的基督教，并做了牧师，祖父从来没有跟我们说起过，但至少从他那代起，我们家便与基督教无缘了。只记得祖父说过，曾祖父告老返乡时，雇了五六个挑夫，除了随身用品，全是书籍。所以他的记忆里，家里除了一部管风琴，全部财产只有书。祖父兄弟姐妹四个，他最小。两个姐姐都在家里教私塾，一个哥哥曾是当地有名的才子。1930年代的一个夏天，考取了公费赴美留学，与一些同学去池塘里游泳，偶得风寒，一病不起，少年夭折。无法忍受失子之痛的曾祖母不久也紧随而去。这样，全家的希望都寄托在了祖父身上。曾祖父把祖父接到了潍县，进了一所美国教会学校。祖父从小对种植感兴趣，所以选择了农学。1930年代末，年事已高的曾祖父把祖父送到济南继续学习，自己则返回了家乡。

　　图1是祖父（左）在济南求学时，与去看望他的表哥的合影。照片的布景，映衬出当时人们对现代生活的一种追求。


　　图2中的祖父一身学生装束，看得出对未来充满憧憬。祖父历来崇尚自由，喜欢结交朋友。


　　图3是他与朋友于1943年冬假期间，结伴去北平游玩时在颐和园的留影。根据照片后的记录，他们还游览了故宫、天坛和北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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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40年代中期的济南，各种政治势力错综复杂，日伪已是穷途末路，国共纷争日趋激烈。祖父所在的学校，各种势力也在明争暗斗。从来对政治不热心的祖父也无法置身度外。这其间有一小段插曲（这是祖父晚年退休之后，在一个夏天的晚上，躺在藤椅里静静地向我叙说的）：有两位女同学与祖父关系不错，后来才知道两人分属国共两党。其中一位吕姓女同学因中共地下党身份暴露遭到通缉，藏在祖父的住处，待风头已过，祖父护送她出济南城。该同学劝祖父一同逃往根据地，祖父拒绝了。1948年的一天，另一位女同学（祖父未提及其姓名），专程从济南来祖父当时任教的学校，力劝祖父和她一同去台湾，祖父仍旧拒绝。祖父始终对政治漠不关心，甚至反感。按有些人的说法，是没有政治头脑和政治觉悟，是非不明、正邪不分。祖父在世时曾经说过，人与人的交往首先是情感层面的交流，是思想感情的相互沟通。撇开情感，惟政治经济利益是图，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会变得可怕。设身处地地想，如果我们生活在那个年代，有多少人能够认清当时的形势，选择自己的立场呢？后来人不能把自己的历史观强加于过往的当事者。特定历史环境下的普通百姓往往只能被动地接受历史的排序，很难自主地界定自己在那一环境的身份。那是当权者的权利。
　　解放后，祖父历任几所小学的教导主任、校长，但始终兼着任课老师。尽管祖父处事一直谨小慎微，对政治这个高不可攀的事物敬而远之，但都无法摆脱可怕的政治漩涡，随之而来的政治风暴还是席卷了整个家庭：家里的藏书被付之一炬，管风琴被彻底砸烂，五个子女中，两个被迫下乡一个去了建设兵团，开办私塾的两间房屋被充公，在外地教书的祖父有家不敢回……祖父后来回忆，当时有好友建议他去找那位女地下党，据说她在省政府工作……祖父说，当时帮助她，只是出于同学好友之情，没有别的考虑。现在为这事去打扰人家，只会给她带去麻烦。据说祖父的那位女同学也未能幸免，被批被斗，直至下狱。

　　图4是祖父与同学在济南大明湖的合影（第三排左一为祖父）。仔细端详照片中的人物，仿佛他们就生活在我们身边，神态眼神都那么清晰真切。


　　图5是祖父的四位好友。从左至右：高维德，闫汝莹，张惠荣，周鲁。四人特意穿着对比鲜明的传统与现代服装，而且张惠荣还是女扮男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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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在历史总是在向前走，一时的阴霾无法阻挡历史前进的车轮。“文革”之后，祖父基本不再从事一线教学，到区教育局基建科负责校舍的维修建设工作。时间相对宽裕了不少。这时祖父年轻时贪玩的本性暴露出来，经常带我们出去游山玩水。所谓的游山玩水，也就是游览一下我们家乡附近的一些风景区，那时完全免费。另外，祖父还有自己的“绝活儿”：制作预制水泥板。院里铺的水泥砖全是祖父亲手制作，还盖了一间花室，最多时曾达到两百多盆。不少喜爱养花的人士慕名上门，请教养花的技巧。每到夏天的晚上，满院花香四溢，恍若世外桃源，雨后更是清香醉人。这期间，许多祖父先前的学生也和自己的恩师取得了联系，每逢节假日，学生们便络绎不绝前来探望。既有两鬓斑白的年长者，也有刚刚高考及第的年轻人。这时的祖父总是笑眯眯地招呼众人共同观赏自己培植的各种花卉，互叙分别之后各自的趣闻乐事，笑声不断，掌声阵阵。邻居闻之，无不赞羡。
　　1996年大年初二的早晨，祖父突发心肌梗塞，溘然长逝，享年七十五岁。听父亲说，当时在去医院的路上，祖父说胸口有点闷，便抬手解中山装的风纪扣，扣子还未解开，便倚倒在墙上。去世时祖父面容安详，好像休息片刻后，还要再继续赶路。

　　图6是曾祖父做牧师时所在的教堂。


　　图7是祖父解放后任教的第一所学校的师生合影（二排右六为祖父）。


　　图8是祖父任教的第二所小学北域城小学师生合影（二排右五为祖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