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整个少年时代都在雁荡山中,抬头是山,低头也是山,山中岁月寂寞极了。正是这种深入骨髓的寂寞,让我对书本有了一种似乎与生俱来的迷恋,我极力在书中寻找一个个新的世界,可以胜过眼前的寂寞的世界。大约从1980年起,我二姐傅彩茗开始出门经商,足迹遍及南北,每次回来,总会带回一些书,其中就包括了她顺便出游的景区小册子、图册之类。她去过的地方还真不少,近如绍兴、杭州,远如桂林,北方的泰山、水泊梁山、故都开封、嵩山少林寺,乃至山海关、秦皇岛、丹东等地。那时候,我依旧在山中经历着日复一日的寂寞,相距数十年,蓦然回首,却发现那些岁月,我似乎也跟着她神游了大半个中国。凡她去过的地方,早已成为我生命中熟悉的地方。因为我少年时就一遍遍地翻过关于这些地方的文字与图片。古人早就说过卧游之乐,我更喜欢用神游这个说法,苏东坡的名句“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我在少年时靠着二姐带回来的小册子,在山中神游华夏,哪怕有些地方我至今也没有去过,但也并不觉得遗憾,因为心中早已熟悉。有些地方,多年后当我抵达时,我想寻找的更多是少年时朦朦胧胧却又真真切切的印象。我曾读过一篇《论神游》的文章,主要是讲身游中做一番神游,而我却以为未及身游的神游更为美好。
图1 1981年,作者二姐在杭州。
我最早从传奇小说《说岳全传》和连环画知道岳飞的故事,但对岳飞有了更多的理解,是在1981年,我二姐到杭州,游览了西湖,特别是看了岳庙,带回三本小册子,一本橘色封面的《岳飞墓》,一本黄色封面的《岳飞墓诗选》,一本蓝色封面的《岳飞墓庙楹联》,书名都是书法家沙孟海写的。写过“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的南宋诗人叶绍翁,为岳飞写下了“万古知心只老天,英雄堪恨复堪怜”这样的诗句,元代书法家、诗人赵孟的“莫向西湖歌此曲,水光山色不胜悲”,也曾是我常常念叨的句子,明代的于谦、明亡之际的张煌言都有诗,他们也是史书上的忠烈人物,和岳飞一起成了西湖边千年来牺牲的象征,虽时代相隔,却一脉相通,我第一次读到因抗清而殉难的张煌言(张苍水)的那首《入武林》就是此时,“国破家亡欲何之?西子湖头有我师;日月双悬于氏墓,乾坤半壁岳家祠。……”只觉得正气浩荡,好男儿生当如此。毫无疑问,这些诗句曾激动过一个山中少年,让平静寂寞的山中岁月平添了几分英雄气。张苍水墓在西湖边、南山路上,与章太炎墓比邻,成为我日后常去徘徊之处。
岳庙、岳墓的许多楹联那时也看得眼熟了,最有名的诚然是那副不知出于谁人之手的旧联:“青山有幸埋忠骨;白铁无辜铸佞臣。”
图2 当年二姐带回的《岳飞墓诗选》
自明代以来,秦桧夫妇和万俟卨、张俊被铸成铁人长跪在岳飞墓前。到底秦桧还是宋高宗赵构,才是杀岳飞的主谋?千古以来不乏争议,我后来读史家邓广铭的《岳飞传》,他认定秦桧是主谋,但我少年时就从小册子读到过明代人文徴明的《满江红》,“岂不念,中原蹙;岂不惜,徽钦辱,但徽钦既返,此身何属!千古休夸南渡错,当时自怕中原复。笑区区一桧亦何能,逢其欲。”对此深以为然。清代诗人袁子才说“赵家天子可怜虫”,我却觉得更可恨。对于历史的复杂性,我那时还难有更深的体悟,但这些小册子将我带进岳飞被杀以来近千年的反思、追问之中。一个岳飞救得了大宋王朝、万里江山吗?在岳飞身上,人们不断咀嚼、反复肯定的就是他的忠,“精忠报国”的忠,就是“忠臣”的忠,“愚忠”的忠,当然也是一个中心的忠。明代董其昌书写的那副楹联:
南人归南,北人归北,小朝廷岂求活耶?
孝子死孝,忠臣死忠,大丈夫当如是矣。
可以说一语道破。千年不磨的价值体系,一直受忠奸二分的模式主导,忠臣忠于什么是清楚的,忠臣为忠而死才能获得忠的定评。这也正是维系了农耕帝国超稳定结构的密码之一。只是那时候,山中少年还不是很明白而已。
我要等到很多年后,才第一次进岳庙,但进还是不进,似乎都已不重要,关于岳飞,我从少年时就已熟悉他的故事,关于岳庙、岳墓,我也早就从小册子中熟悉了。十几年前,我经常到西湖边爬山,有时便从黄龙洞上山,再从岳庙附近栖霞岭下山,每次路过那一带,心里想到的总是那几本小册子的样子,和里面的诗词、楹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