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和母亲分别来自两个抗日军人家庭。
我的祖父晏福标,1944年8月8日在衡阳保卫战中殉国,时任国民革命军第四十六军新编第十九师第五十六团少校营长。广西军人战死湖南,没有给沦为孤儿寡母的我奶奶和我九岁的父亲遗留下一张照片。直到2006年9月在长沙湖南省档案馆里找到这张照片(图1)前,六十二年里,我父亲从来没有见过、也不知道我爷爷的样貌,我本人对于爷爷的模样更是一片空白,连做梦也没有梦的对象。当我们从档案馆“敌伪人员”专柜中搜寻到爷爷留在世间的唯一影像,尽管是一张复印件,尽管是他抗战前黄埔军校的毕业照,我们全家还是对档案馆感恩不尽,否则,即使鞠躬叩拜供奉在台北忠烈祠内“晏福标”烈士的牌位,总缺少一份视觉和心灵的触碰。
图1 祖父晏福标黄埔军校毕业照
图2 外祖父潘裕昆1945年初在缅甸西保。
就在我爷爷晏福标阵亡的四天前,在距离湖南千里之遥的西南国境线外,我的外祖父潘裕昆将军率中国驻印军第五十师官兵,与美军“加拉哈德”部队正肩并着肩浴血奋战在另一个抗日战场上。1944年8月4日,中美联军攻克了日军据守的缅北重镇密支那。
仅四天之隔,这两名素不相识的中国军人创造了各自生命最辉煌的成就,达到了人生的顶峰。一个统帅军队击败了堪称世界一流的日本陆军,另一个把生命献给了中华民族抗日战争中最伟大的衡阳保卫战。多少年后,他们的后人结为夫妻,组成家庭,这两位本不相识的中国军人,却共同为这个新的家族,留下了永恒的荣耀和骄傲。
作为CBI战区一分子,潘裕昆将军和他的部队十分有幸被美军通信兵全方位、多角度、负责任地记录下来,完好无损地保留在美国国家档案馆。在我们一群发疯似的寻找先辈抗战军旅印记的后人眼里,这简直就是一座岁月的宝库,每一张照片都是一把解开谜团、开启荣誉的钥匙。
图3 1945年3月,在缅甸南杜中国驻印军第五十师接受国内慰问团锦旗之集体照。前排右二为斯塔布斯上校。
这张中国驻印军第五十师官兵接受慰问锦旗的合影(图3),潘裕昆将军家原来藏的一幅于2009年捐赠给建川抗战博物馆,并被评定为国家一级文物。这张复制于美国国家档案馆的和它一模一样,不同的是,这次我能够依照背面的文字说明,弥补以前靠猜测的缺陷,纠正了解说的错漏。也让我得悉一位常常出现在五十师官兵中间的美国军官佛兰克·斯塔布斯(Frank P. Stubbs)上校,来自路易斯安那州的新奥尔良,是第五十师的主联络官,并非我之前猜测的迪安·拉斯克(Dean Rusk)。还有,它的拍摄地是缅甸南杜,而非我推测的腊戍或新维,准确日期1945年3月10日,比我猜测的3月8日晚了两天。所幸的是,后来在20世纪60年代担任美国国务卿的拉斯克当年与潘裕昆在印缅战场的合影(图4),又被我从档案馆里找到。
图4 中美军人的合影。左一斯塔布斯上校、左二索尔登中将、左三潘裕昆少将、右二迪安·拉斯克上校。1945年春在缅北战场。
图5 1945年4月29日,中国驻印陆军第五十师的师长、团长与美军联络官在纪念碑前留影。左起依次为:第五十师第一四八团团长王大中上校、第一四九团团长罗锡畴上校、第一五〇团副团长里健民上校、第五十师师长潘裕昆少将、第五十师美军联络主官佛兰克·斯塔布斯上校、联络官查尔斯·哈伯格(Charles H. Harberger)中校、副联络主官麦康·西波(Macon Hipp)中校、美籍华人翻译官乔治·冯(Georgr Fong)上尉。美军通信兵瑞科左克斯基(Raczkowski)拍摄。
这次从美国复制的抗战图像中,最令我感慨档案馆魅力无穷的一幅照片,是中国驻印军新一军第五十师美军陆军联络组全体官兵在缅甸南杜竖立的一座纪念碑前的合影(图5)。几年前我得到一幅外祖父潘裕昆将军头戴军帽、脚蹬马靴、腰束皮带的英姿戎装照(图2),背景是缅甸某地一座看似纪念碑的构筑物,眼前一亮,立即产生用它做封面(我曾为外公编了一本图集)的冲动。由于缺乏该照片的详细资料,只能对纪念碑内容限于猜想。感谢美军通信兵和美国国家档案馆,先是冒着生命危险拍摄,又在几十年间入档保存科学分类,再为每一个感念的人敞开。这是历史的珍品,更是至为珍贵的历史态度。
纪念碑正面与背面,均刻有中英文对照的文字,正面的文字为:
敬献此碑以纪念潘裕昆少将所部中国陆军第五拾师英勇官兵献身于中华民国三拾四年二月南杜之役将日军自其强固之据点中逐出将波特文矿区南杜及附近之地区占领以将人民由日军之魔掌中解放之
中国驻印陆军第五十师美国陆军联络组全体官兵敬立
图6 中国驻印陆军新一军第五十师美国陆军联络组全体官兵敬立纪念碑之正面。
背面的文字为:
敬立此碑以永久纪念中华民国驻印军陆军第五十师第一五零团英勇官兵为爱护世界之自由平等于中华民国卅四年元月及二月间击溃日军流血献身于万好及茂罗之后
五十师美国陆军联络组全体官兵敬立
图7 中国驻印陆军新一军第五十师美国陆军联络组全体官兵敬立纪念碑之背面。
有了细节、准确细节的填充,这构筑物骤然从模糊的平面轮廓线中突显出来,还原成为一座活的纪念碑。于是,它有了风骨,有了温度,有了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