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听说苦聪人的情况,是从冯牧先生口中。那还是1974年,他刚刚“解放”,便来到云南“散心”。我奉昆明军区首长的委托,陪同他先后去了瑞丽、腾冲、独龙江、中甸、西双版纳等地。一路上听他讲了许多云南少数民族的历史风俗,其中最令我着迷的就是苦聪人。苦聪人在20世纪50年代末仍然居住在深山老林,过着刀耕火种的原始人生活,地方志中曾记载苦聪“居山崖”,“居无定处,缘箐而居”。由于苦聪山又在最边远的边境地带,道路险阻,很少有“外来人”进入它的腹地,这就更增添了它的神秘色彩。
从那以后,我一直想进一趟苦聪山,可始终没能如愿,直到1983年,我终于有机会来到云南边陲金平县。县里有一位副县长是苦聪人,听说我要一个人进苦聪山,既高兴又担忧:苦聪山寨最近的也要走几天的山路,路上的危险不说,山外人恐怕连路也找不到,他讲,就是县里的一些干部,工作了几十年都没进过苦聪山。当他见我执意要去时,为了我的安全,他给我派了一名能讲汉话的苦聪向导。
图1 苦聪人住的“哈布耶”
图2 俯瞰苦聪山寨
后来的事实证明,如果没有这位苦聪向导,我即使不被野兽吃掉,也会在原始老林中困死。这位苦聪向导不仅熟悉这里的每一条小路,甚至兽路,而且有着极顽强的生存能力:在找不到一滴水的地方,他可以砍断一根藤条,从里面取出甘甜的汁液;在缺少食物时,他尽量把干粮留给我,自己挖些木薯吃;他还能根据树上砍下的痕迹,找到苦聪人临时搭起的“哈布耶”(一种低矮的用芭蕉叶搭的草棚)。进苦聪山的第一夜,我们就是在这种“哈布耶”中度过的。“哈布耶”的主人是位苦聪老人,面须头发覆盖了大半个脸,皮肤黝黑,只在腰间遮了块破布,如果在山道上碰到他,一定会以为他是个“野人”。他孑然一身住在这老林之中,我真不知道他如何生存。他不懂汉话,总是用一种陌生、怀疑的目光偷偷打量着我,当我的目光同他的目光一碰撞,他的目光又急忙躲开。向导同他讲了很多苦聪话,可惜我一句也听不懂,向导也不给我翻译,我只好坐在火塘边的阴影里,看着他们交谈。我突然感觉眼前这个画面特别有意境,于是偷偷取出相机,对准了那位苦聪老人。当闪光灯一闪,老人嘴中发出一种怪声,有点像狼叫,身子向后一仰,跌坐在地上。我急忙向老人表示歉意,向导也用苦聪话向老人解释,老人这才恢复常态,嘴中叽里咕噜地说出一长串苦聪话,还不时地朝相机望去。我把相机拿起来,想给他解释一下,谁知老人连连摆手,好像相机里装着一只魔鬼,我只好把相机装起来,以解除老人的不安。夜里我们都围着火塘席地而睡,后半夜,被一阵阵蚊虫咬醒,用手随便往身上一摸,就能弄死一片,可是白天走了十五个小时的路,实在太疲倦了,也顾不得这么多了。早上起来,身上咬了几百个包,而那两位苦聪人身上一个包也没有。他们的皮肤像黑缎一样光亮,我真怀疑苦聪山的蚊虫是不是只欺负“外来人”?
图3 苦聪山寨
图4 苦聪女孩在水边洗漱
图5 背水的苦聪妇女
又走了三天,终于到了苦聪大寨。刚一进寨门,一群恶狗狂吠着向我扑来。向导急忙赶过来,用苦聪话大声喝斥了一阵,那些凶残的家伙才退了回去,可是仍然盯着我,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威胁声。山寨并不大,十几个草房错落在山坡上。这种草房同其他民族不同,屋顶一直垂到快接近地面,竹笆墙上糊着和土地一样颜色的黄土,显得更原始,我不知道半坡(史前文化)的茅屋是不是这样。向导把我带进一座草房,屋内没有窗户,光线暗淡,刚一进屋什么也看不见,过了一会儿眼睛才适应了这里的亮度。主人是一个典型的苦聪汉子,强悍、粗犷,头发像一蓬乱草直竖在头上。他一边听向导介绍一边看着我,不时点点头,我立刻明白了他就是这个山寨的“首领”,不过向导向我介绍时用了一个很现代的名词——生产队长。
趁他们谈话之时,我仔细观察了一下屋中的摆设,除了一些竹子编的器具和泥土烧制的陶罐外,几乎没有什么东西。屋里最显眼的就是门边的一长排碗口粗、一米半长的竹筒,不知做何之用。我正在疑惑,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背着两个这种竹筒进来。竹筒高出她头半米多,用一根带子顶在头上,进门时,她弯了弯腰,水从竹筒中洒出一些,我立刻明白了,这就是研究少数民族专著中所提的“竹筒背水”。不知为什么,我当时心里涌出一股说不出的滋味,是同情,是怜悯,还是哀叹?小女孩放下竹筒,将竹筒里的水又分别倒在一个个小竹筒内,然后又顶上竹筒出去了。这时一个老妇人拿起竹筒喝水,我急忙按动快门,拍下了这个镜头。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又专门守在小女孩背水的路上,抓拍了她背水的镜头。
图6 用竹筒喝水的老妇
图7 背水的苦聪女孩
图8 两个苦聪女孩
图9 放牛的男孩
第二天苦聪人要进山狩猎。出发前,全寨的男人都集中到古藤树下,女人和孩子也纷纷出来送行,那阵式就像出征一样。寨子里的狗也都狂叫起来,互相追逐、撕咬,然后争先恐后地向寨门奔去,一种嗜血的欲望刺激得它们异常兴奋。我庆幸自己的运气不错,背上相机就随他们出发了。翻过一座山,来到一片开阔的峡谷中,苦聪人分成两队,从两边包抄过去。我和向导紧紧跟在“首领”的身边,生怕被他们甩掉。大约过了两个小时,前边传来狗叫,向导告诉我,狗撵上了麂子。“首领”停下来,根据狗叫声判断了一下方向,然后带着人朝一个隘口赶去。可是过了一会儿,狗叫声又停止了,向导告诉我,麂子跑掉了。队伍也停下来,继续按照原来的方向搜索野兽的足迹。
图10 打磨秋
图11 劁猪
图12 屋前小景
就这样在山里转了大半天,等两支队伍相遇时什么也没猎到。“首领”看了看太阳,大概是判断了一下时间,随后朝谷底的小河走去。我偷偷看了看手表,已是下午两点多了,肚子早就饿得乱叫,却丝毫看不出苦聪人有吃饭的迹象,也只好忍着饿随他们来到河边。河水不深,水流却非常急,撞在石头上,溅起一簇簇浪花。河中心有一条狭长的小岛,正好把小河劈成两半,形成一条河岔。苦聪人来到河边,纷纷跳入河岔中,我以为他们要洗澡,便找了一棵大树坐下乘凉。等我歇够了站起身来,我才发现他们用河床里的石头,在河岔的上、下游同时筑起了一道石堤,当最后一块石头将上游的石堤堵住,河水全部被逼向另一条河道。下游的石堤没有堵死,留了一个口,河岔里的水从这个口里流走。一会儿的工夫,河床里的石头全都露了出来。我走过去一看,在口子的下面,苦聪人支了一个大鱼篓,此时篓里已经装满了活蹦乱跳的鱼。当河岔里的水全部流光后,苦聪人又去捡留在石缝中的鱼,这不禁使我想起一句成语,竭泽而渔。在河床中间有个大水坑,里面有几条大鱼,怎么也抓不到,一个苦聪人从山上砍来一大堆藤科植物,在坑边用石头捣烂,绿色的汁液慢慢流入水中,不大的工夫,坑里的鱼一条条仰起肚皮,浮出水面。“首领”告诉我,这叫“闹鱼藤”,可究竟属于什么植物,我始终没有弄清。这时有人砍来许多芭蕉叶,每个人面前摆上一张,我也没有例外。然后“首领”将鱼平均分在每个人面前,这大概就是马克思所说的原始共产主义吧。分完鱼,他们各自把自己分得的大鱼用芭蕉叶包上,装进背篓,将小点的鱼剥洗干净,揉上盐巴和辣椒,穿在竹签上放在火上烧烤。一会儿就闻到烤鱼的香味,这时太阳已经偏西,我已经整整一天没吃东西了。说真的,我还从来没有吃过这么香的烤鱼。在回来的路上,我一直在想,我们的先祖也是这么捕鱼的吧!
图13 吸烟的苦聪老人
图14 拦河捉鱼
苦聪人的生活艰辛、原始、落后,但也充满乐趣。清晨,总是姑娘们最先来到山泉边,对着小镜子梳妆打扮,显示出少女爱美的天性。苦聪人也有自己的游戏,“打磨秋”就是他们最爱玩的一种。这有点像汉族的打压板,但它不是木板,而是一根长长的原木,不仅能上下摆动,还能飞快地旋转,比起压板可是危险多了。每逢他们的节日,都要进行打磨秋比赛,打得好的小伙子更能得到姑娘的青睐。
离开苦聪大寨,我又去了几个更边远的寨子。后来我莫名其妙地发了烧,不得不离开苦聪山。回到昆明,我的烧不治而退,没过几天,身上开始掉皮,每天晚上,夫人都要帮我揭皮,可以说,整整揭了一张人皮下来。
我不是一个专业摄影工作者,也从没想过拍出的照片要去发表,在拍摄技巧上也没有刻意追求过,我只是养成了一个习惯,不管到哪里采访,总是带着相机,把我觉得“有意思”的东西拍下来,作为一种“原始资料”,所以在拍摄中力求真实、原始。当时也有一些搞摄影的朋友去拍少数民族,他们往往从文工团找一位漂亮的女孩,穿上崭新的民族服装,再放到优美的风景中拍照。我不能说他们拍得不美,但那不是我所追求的东西,大概是对美的理解不同,我更喜欢那种原始的美、粗犷的美和充满野性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