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和天下婴儿一样,我自爬出娘胎,父母就对我寄托过所有人间成名成家的美好期望!
爸妈婚后长年不育,直到老妈年近半百时,才怀上我。待我出生后,老爸恭请清末秀才为我取名徐礼娴,期盼用名字的光环,培育出知书达慧、娴于礼法、光耀门庭的人才!
民国年间,北洋政府派出十几万华工支援第一次世界大战中的英法联军,熟读洋文的老爸应召漂洋过海,担任欧洲战场的华工翻译。回国后,在盐务系统任过局长,新中国成立后,时过境迁,老爸被视为政治复杂人物,无业在家,生计无着,坐吃山空。老妈只好在夜半拂晓去新街口豁口鬼市卖旧货,白天帮人洗衣服挣点钱,支撑起三口之家的基本生活。
岁月无情,日渐老迈的爸妈愁绪满城,膝下无成年子嗣做后盾,唯幼女一朵。在浑浑噩噩、悠悠无望中,好容易盼到我小学毕业,老爸老妈已是近六十岁的老人。他们只好卖了住房,换来一头荷兰乳牛(起名叫“咪咪”),一家人挤奶送奶,苦度春秋。
娇生惯养的我,在困苦的磨砺中,脱胎换骨般地长大了,心里明白:过几年,我家咪咪老了,乳房干瘪了,我就是养活爸妈的“咪咪”。我须奋发努力,头悬梁锥刺股地拼命上进,长成一头健壮强大的“咪咪”!白天我在学校当“状元”,晚上回家背上褡裢送牛奶。
扎着红领巾的我
小学毕业后,我在校长的鼓励下,报考了北京师范大学女子附属中学。
女附中的大门是开在云端上的。历史上,师大女附中是中国成立最早的国立女子中学,人才济济,“学霸”扎堆。鲁迅《记念刘和珍君》一文中的刘和珍,就是女附中学生。近百年来,女附中培养了无数知名学者与科学家。当然也有败类,据同学林晓霖说,她后妈叶群也是女附中的。
解放后的女附中就愈发光辉灿烂了,她是唯一直属中央教育部(即中央人民政府教育部,1954年9月改为中华人民共和国教育部——编者注)的中学,高考录取率几乎常年百分之九十五以上。在校生里,有党中央主席的孩子,有共和国主席的孩子,有十大元帅的孩子……有人开玩笑:女附中召开家长会,家长到齐就可以开大半个政治局会议啦!
20世纪50年代初期,社会相对清朗而公平,我这个送牛奶的女孩,毫无背景关系,居然通过自己的努力考上了这所学校!发榜那天,一家四口(包括我家咪咪),围着看盖有师大女附中红色官印的录取通知书,激动得无人说话。我整个人晕晕乎乎的,只觉得天旋旋地转转!难道只是在梦中空欢喜一场?忽然,我来了股癫狂,顺势躺在地上来回翻滚撒欢,抑制不住地哈哈大笑不止!老妈拍手开了腔:我家丫头这是乐极生疯,范进中举啦!
井底癞蛤蟆登顶,在天鹅世界中飞翔。
母亲和幼小的我
1954年秋季开学,我分配在初一四班,全班共四十五人,保送生三十二人,自考生十三人。按照入学成绩排序,我学号35号,算是自考生中高分成绩的学生。
四十五人同在一个教室念书,同在一个宿舍睡觉,当然也在一个食堂吃饭。
其实,在开学初期,干部子弟和平民子弟原是分开两处食堂吃饭的。干部子弟食堂每月吃九元五角伙食,每顿饭有菜有肉,也有鱼虾,午餐后还发一枚水果。普通食堂就差多了,每餐青菜白菜熬大萝卜,难见荤腥,每桌八人,站立抢吃,每餐盆干碗尽,每月饭费八元。我们还是孩子,哪里懂得营养好坏,越吃肚皮越发难填饱了!
有一天,下课后开饭前,肚饥难耐,大家争相奔往食堂。忽一阵熙熙攘攘,人声鼎沸,从学校的高中部传来锣鼓喧天的热闹,只见一队人马举着两张墨迹斑斑的大字报,浩浩荡荡向两处食堂行进,原来是高中的大姐姐们激情满怀地将大字报贴到了两处食堂的大门上:我们同在一个教室读书,同在一个宿舍睡觉,我们都是共产主义事业接班人,为什么不能在一个食堂,吃同样的饭菜?!
大字报轰动了校园,惊动出苏灵扬校长亲自到食堂门前,轻声轻语地解答大家的问题。几天后,两处食堂果然合并为一处,全校同学同在一个锅里吃饭了,饭费一律交九元。大家沸腾欢呼!
苏校长是我们喜爱的师长,开口说话总是温和优雅的吴侬细语,风度沉稳,体贴亲和,然而她行事风格却是严厉细致的。早年她在上海读大学,立志从事教育,抗战时期投奔延安,在延安鲁艺担任女生指导员。她是中央宣传部副部长周扬的夫人。解放后,调到女附中做校长,她身穿革命者的灰布列宁装,将微卷的短发用黑发网罩住,保持头发一丝不乱,自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威严。
父亲和我
女附中是50年代稀有的一所对国内外都开放的中学,常年有人来观摩,国际友人如苏联英雄卓雅和舒拉的妈妈、印度总理尼赫鲁的女儿英迪拉·甘地夫人,还有当年中国保尔·柯察金式的英雄人物吴运铎、勇斗歹徒失去双手的女英雄徐学惠等,都曾来学校参观访问。
在苏校长的严格管束下,女附中男教员夏天不许穿短裤,女教员不能光脚穿凉鞋。
学生对苏校长尊敬如母,亲切如母。她的女儿周密也是女附中学生,她对我们每个学生一如女儿般叮咛:一个女性在社会里生存,必须做到自尊、自立、诚实、严谨、向上、有为。在生活细节上,苏校长就更像是妈妈切切絮语地唠叨了:女孩子不许边走路边吃东西;洗完澡不许披头散发到处乱跑;课间十分钟,必须走出教室,参加活动……住校生的规矩更大:晚上熄灯铃响过,寝室不许再有声音;起床铃响毕,即起,洗漱整理不得超过五分钟。我们这些小丫头,在家里懒散惯了,哪能和军队战士相比,为了抢这五分钟,每晚我们都冲锋般紧张,接好洗脸水,挤好牙膏放在床底备用;宿舍卫生自是由我们自己打扫,冬天每晚生炉子取暖,也由学生完成。
那时,初一班的宿舍挨着初二班的宿舍院子,冬天轮到我值日生火,经常看见高我一级的李讷和我一样灰头土脸地倒灰渣,抱劈柴,满眼被木柴熏得流泪不止……
李讷足有一米七的个头,我好奇万分地挨近她,和她比比个头。她是个沉默寡言的女孩,鲜见笑容,鲜有话语。冬天穿蓝制服,夏天穿白衬衫,从无花色,顶多换件格子布的。她是领袖的姑娘,也许她太受社会关注,于是就很残酷地律己了。
50年代初期,女附中的学生从伙食上、穿戴上,分不清是市井百姓还是干部子弟,拼的不是爹妈,而是学习与品德。那是共和国充满阳光与希望的开国时代,我们幸运地生活在一种热情进取、独立思考而又互助友爱的精神环境里。
新中国成立不久,抗美援朝战争打响,学校的每一个学生几乎都和前线的志愿军战士互相通信互相鼓舞,这成为一种昂扬的社会风气!那个时代的情结,就是崇拜英雄,敬仰模范。在我们校园里,发生过许多追逐英雄的笑谈和故事。
女附中有个看门人王嫂,四十多岁,负责打扫院落,收发信件,接听电话。王嫂的脚是双不大的解放脚,也识不了几个字,脸颊上有个大疤痕。这个极其普通的农村女人,却教育出一个优秀的女儿,叫小凤。小凤考上了师大女附中,成绩出类拔萃,高中毕业时,女附中将她直接保送去了苏联莫斯科大学。
这件事对全校学生震动极大,王嫂成了我们心目中的英雄,人人崇拜的明星母亲。我们总去门房拜访王嫂,她也极乐意说起小凤的趣事,絮絮地介绍着:“你说这留学吧,学的是啥专业呀,说是农业吧,又说是园艺,说是园艺吧,又说是葡萄,那就好好研究葡萄吧,又说是葡萄架。唉,咱老粗,真是不懂!”话里话外都透着夸耀女儿的得意口吻。
那会儿,国家和学校常有热闹的庆典集会,每逢欢乐的锣鼓点敲起,我们这帮王嫂“粉丝”便疯狂地跑到门房,热血沸腾地抬起小脚王嫂满操场疯跑,木讷老实的农村妇女哪里见识过这等盛举?王嫂被狂乱地托举着,脚不沾地,晃荡在半空中,惊吓得满脸煞白!此后庆典经历多了,王嫂在空中竟也从容老练起来,她熟练地颠着小脚,主动配合热烈的气氛,情绪高涨地举起双臂高呼:“感谢共产党!感谢毛主席!毛主席是我们的大救星!”群情更加激奋昂扬,女孩子们抬着英雄王嫂越走越远。
解放初期女附中校园里,是有战斗英雄的。校后勤负责食堂的管理员叫李勇,三四十岁,个头不高大,模样不威猛,满脸碎麻子,每天骑着辆老旧平板三轮咣当咣当地,负责给学生买菜买粮,不吭不哈地,我们谁也没有注意过他。
我们班王可立的妈妈(王平上将的夫人)来学校开家长会,见到李勇,抢上前去与他热情握手,向我们介绍他就是王平上将和聂荣臻元帅亲自授奖、大摆地雷阵的抗日英雄李勇。貌不惊人的食堂管理员李勇,当年智勇双全地创造枪雷结合战术,炸得日寇闻风丧胆,获得过一级战斗英雄勋章。电影《地雷战》里的一号人物,就是以李勇为原型!
我(右)和同学与志愿军战士合影。
解放后,不打仗了,日子好过了,李勇和他的扫雷班,被调进城为女附中学生做饭。炊事班的人马,全部来自河北阜平太行山区,一水儿说的都是阜平土话。刚进大城市,因从没见过电灯,拿着烟袋锅子对着发亮的灯泡点烟抽。他们都是实诚的农民,只有一个心眼儿,最怕学生吃不饱。
学校下午两节课后是自由活动,满操场的学生都在打球、跑步、玩双杠、练吊环、谈心、看书……我们刚念初一时心野,贪玩好吃,趁此机会溜出校门去街上乱逛,看街景买零食。女附中藏在西单闹市的辟才胡同里,出了胡同,就能看见首都影院的花哨广告了。当时影院放映的都是宽银幕电影:非洲故事《塔曼果》、塞万提斯的小说改编的电影《唐·吉诃德》,还有苏联第一部宽银幕童话电影《萨特阔》。这都是名作片子,又赶上是开晚饭的钟点,票价便宜,班长刘彬媛便带着我们去赶场。
刘班长是师大二附小的保送生,机敏,好学,好玩,鬼点子多,从来也不说教条的官话、套话、虚话,我们一下子就拥戴了她,况且有班长做靠山,带领大家淘气捣蛋,鬼花活更多,胆子也越大。
电影散毕回校,天就黑了,早就过了饭点,刘班长领着我们犹如一群饿狼,悄无声息,窜进食堂后厨房,值班的大师傅认识她,知道她是个好学生班头儿,不问青红皂白,赶紧拉闸开火,米饭没有了,还剩有锅巴,切葱花,倒油炒锅巴,一块块油炸葱花锅巴,吃到嘴里,嘎嘣嘎嘣的香掉了下巴。
从此我们紧跟刘班长,常看便宜电影,总是糊弄炊事班老实巴交的叔叔请我们吃油炸葱花锅巴。
刘彬媛
我的第一个同桌是鹤沁。
沁儿(我对鹤沁的爱称)是北京著名的小学师大一附小毕业的好学生,安静而腼腆,留着两条长辫子,一丝不乱,坐立有度,端庄大方,低声低语,未开口先有笑,有一种矜持的羞涩与柔美。
鹤同桌与我张牙舞爪的个性反差甚大,我怕安静好热闹,常常憋不住地找茬逗她拌嘴,对我发出的“子弹”,她从不接招,红着脸,憋半天,最大的狠话,就是回一句:这孩子,又不听说了!唉!她真像宋词里形容的:也无风雨也无晴!让我很没脾气,却是更愿意亲近她,亲近她的那股特殊气息,平和而温柔。
我尤其爱看沁儿的穿戴,一年四季,春夏秋冬,衣服干净,浆洗得永远没有褶皱,连那每天戴的口罩都平整得舒坦,散发出奇异的香气,是太阳气还是樟脑气?分辨不出,反正是我特喜欢的那种干净味道。
同学外出游玩时留影。右为鹤沁。
沁儿被大家选为卫生干事,她不负众望,办事踏实认真,带头干活。各科老师都喜欢这个稳重好学的女孩,尤其赞赏她的作业,令全班传观学习,我更是较劲地跟她比赛,暗暗撕掉重写,写了又撕,可就是写不出她那般整齐模样!
其实我更羡慕的是她那两条辫子,又黑又长,又光又亮,悠悠地晃在腰际,飘飘欲仙!我东施效颦,将精短的头发硬是扎起刷子小辫,翻出妈妈压箱底的丝绸旗袍,大刀阔斧剪成碎绸丝带,系在辫梢,晃出四个大花蝴蝶,飘来飘去地在人前显摆,却根本不见有谁人说我漂亮。唉,这就是妈妈的过错了,也许重生我几次,才会赶上沁儿的美丽!
反右运动开始后,我们突然都有了阶级观念,班上一附小出身的学生暗暗传播是非:沁儿祖辈是清代官僚,几代人不工作,专靠吃瓦片子房租生活,过的是不劳而获的剥削生活。我去沁儿家玩过,她家是和平门里的一座宅院,三进三出的院落安静整洁,她家住在中院,鹤妈妈正在休息,沁儿不敢惊动她,领着大家在院子里的游廊上聊天踢毽子,低声说话。我觉得沁儿懂礼貌,有规矩,有啥不好?
几十年后的今天,我终于懂得了:沁儿身上散发出的是一种气质,一种修为,是稀有的贵族气息。这种需要长期养育与浸润的从容与宽厚,平和而慷慨,自有一种柔和的体面与尊贵。但是它被激烈的革命“左”倾视为虚伪与无能,凶残地将其打翻在地,搞黑搞臭,再踏上一只脚!这种日积月累的高贵气息,成为当今大众社会,越来越难以见到的罕有品质。
沁儿像一朵兰花,静静地开在我的身旁。我和同学们始终都很喜欢她。
高中毕业,沁儿考上了北京医学院。大学毕业分配,我离开了北京。“文革”后,偶尔回京参加女附中聚会,突然听到了沁儿的消息,如闪电重击般将我击倒:“文革”中的一天,鹤沁失去了父母,在北京没有家了,她离开北京,去了甘肃的乡镇医院。
我震颤着无声抽泣!
几十年里,我最大的愿望,就是找到沁儿,亲眼看看沁儿现在生活的模样。我来到养老院的第一个月,就找到了远在西安的沁儿,接通了遥远的电话,几十年后,沁儿的声音依旧安静平和,甚至是年轻愉快的。她告诉我:她在甘肃的乡镇医院工作了十年,见识了农民的贫穷和缺医少药的无助。她还告诉我:她与一位工程师结婚,早已调至西安医院工作。如今他们夫妇在西安退休,独生女儿在上海工作,她兴奋地将她外孙女的舞蹈视频传给我看。我替她流泪,我替她高兴,我看到了她依旧安静沉稳的模样!
后来沁儿加入了我们初一四班的微信群,依旧是不声不响,但不断地将医学信息发布给大家。
初一四班课外活动小组正在练习器乐。
悲剧过去半个多世纪,沁儿的内心伤痛早已结痂康复了。几个月里,我从没有勇气去走进沁儿的内心。有一天,沁儿突然约我在北京相见,她说:5月份,她家姐弟聚会北京,很希望我也去北京与她会面。我早已是在无声中泪流满面。接着,她很镇静地说起1966年8月那场家庭变故:鹤沁家是清代正黄旗贵族,祖父官居四品,当过山海关道台,留有一百多间房屋,1956年房屋全部交公,每月享有最低定息。父亲和母亲均无任何政治历史问题。父亲早年曾开办棉纺工厂,经营不善倒闭了。1958年,鹤沁父母二人参加了街道洗衣组和缝纫组,老实的父亲干活十分卖力,后患中风,在家养病。母亲是浙江绍兴人,双目患严重白内障,待一目失明后,退休在家。1966年8月27日,鹤氏夫妇先后猝然离世,同时还有大爷和大爷家的一个亲戚也去世了。父亲临死前给四个孩子留下的遗言是:是我们拖累了你们!母亲嘱咐孩子们和家庭划清界限!
1975年鹤家被平反昭雪,父母坟墓里没有尸骨,埋的是一张政府平反冤案的文件。在北京医学院期间,鹤沁被批准加入中国共青团。鹤沁的姐姐和弟弟在“文革”后,也被批准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每当我想念起鹤沁,都会想起我在教室里的所有左邻右舍,她们淘气闯祸的逸闻趣事,在我几十年哭哭笑笑的重重思念里,早已幻化出美丽的传奇故事。
坐在我前面的叫罗小玲。罗小玲是北京名校师大二附小的保送生,天生丽质,聪明活跃,是初一四班著名的捣蛋鬼。罗小玲喜好新奇热闹,却很少说起家事,而她家的几代人都是我等后辈人众啧啧赞叹的英雄!
她的外祖父钱壮飞,被周恩来总理多次深情提及,誉为中共隐蔽战线的“龙潭三杰”(李克农、钱壮飞、胡底)。周恩来感慨地说:如果没有龙潭三杰的潜入虎穴,中国共产党的历史将被改写。钱壮飞在长征途中的乌江垭口牺牲。
青年时期的钱壮飞颇有艺术天分,善绘画书法,参与演出过中国早期电影。参加革命后,领导过苏区的文化教育,被誉为红军文武双全的指挥家和戏剧艺术家。顾顺章叛变后,暴露的钱壮飞只身离开南京,将子女托付老友照管,美丽的女儿改名换姓为黎莉莉,苦难多年,奋斗自强,成为中国早期电影事业的代表人物。
罗小玲的美丽主要来自妈妈黎莉莉的遗传,有评价黎莉莉是整个民国电影黄金时代里,最健康、身材最好、最阳光的一位电影界“女神”。罗小玲的眼睛几乎就是妈妈的眼睛,灵透活泛,转动起来,都是故事。小玲的身材比妈妈还要高挑,但是罗小玲毫不在意妈妈是个著名影星,更不在意自己是美是丑,大大咧咧,毫无城府,思维极快,不得安分。姥姥和妈妈给她做的衣裙,极为时尚,而她随随便便穿在身上,扣子丢了,腰带松了,晃晃悠悠得没了模样。
罗小玲最大的爱好就是看书,下课看,上课偷看,钻进书里迷迷瞪瞪地出不来。一双美丽的杏核眼,被她祸害得跑了神采,稀世的一副明星面孔,早早地戴上了瓶子底厚的近视眼镜儿!
教授我们初一语法的先生是赵静园,一个快退休的老人,满载一身荣耀:她是北京女子师范大学早期毕业生,当年她的作文都是由鲁迅先生亲自批改,几乎篇篇满分,极有才气。毕业后从事教育事业,抱着维护女权的信念,信奉独身主义,终生不婚,全部身心都献给了学生,她老人家受到全校师生的尊敬,口碑极好(那年邓颖超和教育部部长视察女附中时的合影里,邓颖超尊敬地站立在赵静园等人身后。参见《老照片》第一〇七辑罗治的文章《照片背后的故事》)。由她教我们语法课,老人家讲得费劲,我们听得也是受罪。原来这语法课程自有严谨规律,内容却了无生趣,赵先生也是年纪大了,咬文嚼字,将那一系列极富学术化的主语谓语宾语,无滋无味地来回折腾,听得大家昏昏欲睡,东趴西倒。赵先生毫无火气,站在讲台上,就像个自家奶奶,从不怪罪学生,自顾认真地倒腾着她的语法宝贝。赵先生个头矮,不足一米五,发福的身材臃肿着,在讲台上慢慢挪动。课桌上的罗小玲哪里耐得住寂寞,早就动了坏念头,趁赵先生回头板书时,悄悄走下位子,跑到讲台上,站在赵先生身后,踮起脚尖,用手比比赵先生,又回过身来比比自己,充分展示她将近一米七高的身量,伸舌头做鬼脸,逗得全班同学哈哈大笑,睡意全无。厚道、善良、老迈的赵先生浑然不觉。
罗小玲课堂不守纪律是常事儿,可这一次真的激怒了班主任谢蕴慧,她的学生竟然公开冒犯教育界德高望重的赵静园先生!谢先生关上初一四班大门,将全班同学狠狠训斥了一个下午——不准课外活动。接着教文学课的李宁先生,更是不放过罗小玲!李先生是留校生,刚刚做了我们初一的文学课老师,每天是她将赵先生搀进扶出,赵静园是她最尊敬的“女神”。那天,只见她圆睁杏眼,怒火中烧,抓住罗小玲上课偷看小说的错误,罚她站了两节文学课。陪站的还有林晓霖,倒霉的她在这节骨眼上,偏偏也在偷看小说,被逮了个正着。两个好学生,一左一右地站在教室前方示众,全班同学都吓坏了!低下头来,不敢抬眼。这样严厉的体罚,女附中的学生几乎都没见过!
罗小玲知道错了,蔫头耷脑了几天,但那贪玩耍闹的心思岂是能够从此收敛住的!罗小玲沉重了没几日,玩心便飞出学校,伙着她的好友刘彬媛换了郊外去热闹!罗小玲、刘彬媛都是二附小保送生,刘彬媛小学中学都是班长,鬼主意比罗小玲更多,不过她头脑清醒,从不越轨!这天闲在,罗刘二位出了北京城门,逛到郊外一个野院子,只见一棵结满大红枣儿的老树,枝枝杈杈硕果累累地伸在墙外,二人大喜过望。第二天便穿起肥大的长袖衬衫,又来到红枣树下,将衬衫下摆系在裤子里,把衬衫当作大口袋。罗小玲猴儿般爬上枣树,摇晃枝头,肥大的枣儿顿时装满衬衫,不想惊动了院子里的看家恶狗,呼啸着狂奔而出。其实对于恶狗的袭击,罗刘二位是看书做了精心研究的:“不怕不惊,壮胆迎狗而上,狗自怕退去!”这些书本知识哪里经得住实战考验,当罗刘二位看见恶狗的血盆大嘴,早已丢了自家魂魄,哇呀呀狂奔逃命,幸亏狗的主人赶到,喝住恶犬,放走了两个偷嘴学生,眼见大红枣儿撒落一地!
罗小玲和刘彬媛仍是不得安分,课外兴趣比在课堂上的更大,听说了苏联园艺学家米丘林的嫁接创新技术,立刻报名参加农业种植课外小组,把土豆嫁接在西红柿的枝条上,遐想:配套结出果实,烧起俄罗斯土豆炖牛肉岂不方便得多了!看了电影《地道战》,罗小玲拿着大手电棒和刘彬媛跑到被水淹没的学生宿舍地下室,蹚水探险,幻想找出宝藏,不想,被冷面无情的“曾不饶”先生看见,揪出来,狠狠地训斥了半天。
初一四班全体同学合影。
当然罗小玲自有得意时刻,她曾煞有兴趣地学会中医的针灸疗法,“文革”里,这位在电影学院学导演的优秀人才,被下放农村,当过赤脚医生,救治了不少病人。
常听刘彬媛深情吹捧罗小玲:有一次她与罗小玲在北戴河海边游泳,迎风吃了烧烤,突然间,腹痛难忍,狂泻不止!罗小玲立刻把她按倒在床,抽出随身的救命银针,扎穿她的腹部皮肉,顿时又麻,又胀,又痛,果然针到病除,止住了腹泻,从此让刘彬媛信服了中医针灸能治大病!
不知安分守己的罗小玲,不能算是女附中规范的正统好学生,从小,她的目光和兴趣就在教室外面的世间万物,生活的一切空间和时间都是她好奇的课堂!她天马行空,毫无拘束,始终保持了她思维的活跃和探求的好奇。她的内心,从来没有被空洞理想的词汇、口号、主义的热情所掩埋,她敞开心胸与智慧,直接去接触世间的瞬息万变。
恰恰,她所学的导演专业,也需要在一个广阔天地里,才能展现和发挥才能。果然,她事业有成,她是八九十年代儿童电影制片厂有影响的导演,她执导的电视连续剧《小龙和小丽》荣获了1984年优秀儿童剧“飞天奖”。
听一个老教师说:教育必须从生活中来,向生命里去,万事都能激起人的好奇——叶片的落下、鸟儿的南迁、妈妈的眼泪、大地的震颤。如果你注意到这一切,你就在学习,保持永不停息的探索,在观察、挣扎、快乐和眼泪中寻找着答案。做一个世界的探寻者,努力寻找真相,我们就永远处在创造里、发展中,思维永不固化,生命永无止境。
80年代初期,我去北京看望分别二十几年的罗小玲,她已是个著名的导演了,干的依旧都是出格的怪事。那几天她的姥姥刚过世,她背着姥姥的骨灰,不去安葬,天天去逛北京的大街小巷,去天安门,去新修的立交桥,去游逛焕然一新的北京新城。她说:姥姥太闷了,大几年了,都没走出过自家大门。
此后,又是几十年,我没有再见到罗小玲。初一四班的女孩如今都已是快八旬高龄的婆婆咯!
老班长刘彬媛在微信群里,常常讲起闺蜜罗小玲的新故事:罗小玲有两个宝贝女儿,都继承了外祖母黎莉莉与母亲罗小玲所有的美貌特点,出生在电影世家,正是当明星的绝佳人选。可是,罗小玲天马行空地运筹帷幄,动员听话的大女儿报考了幼儿师范,让她一辈子生活在儿童世界的清纯与快乐里;又教育小女儿报考医学院,一生一世做个医生,悬壶济世,救死扶伤。
这几年,当我们都在纠结老之将至,是居家养老、投奔儿女,还是抱团取暖时,罗小玲老伴过世了,罗老太毅然决然卖掉了住房,扔掉瓶瓶罐罐,只身住进了一所高档养老院,去享受自由自在的阳光与温暖。
真是永远的罗小玲!你又先行一步,卸掉财产的重负,重启老来命运的全新航程!(未完待续)